小哈利睁开双眼已经有一会儿了,足够他判断出他现在躺的地方绝不是德思礼家楼梯下的橱柜,更像他只能偷偷看的电视剧里出现过的那种四柱床,盖着深红色的床幔。外面肯定很亮,透进来的光让整张床变得红澄澄的。这儿一只蜘蛛也没有,床和被子都又大又软,散发出好闻的草木香味儿。他本该很舒服的,但他并不舒服,因为他身上到处都疼,而且又重又别扭,好像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当篮球打了一顿——如果是达力,还真不奇怪。
此外,他穿着一件他不认识的睡袍,小哈利检查那些不知怎么来的擦伤、烫伤、淤伤时,闻到了汗水和泥土混合的脏兮兮的气味,似乎他昨晚疯跑了好几个小时,没洗澡就换衣服睡觉了。哪怕是达力闻起来像这样,佩妮姨妈也会立即赶他去洗干净,而哈利的话,她大概会用给草坪浇水的龙头猛冲他一顿,绝对不会允许他就这样进房子还睡上一整晚。而且小哈利非常确定,德思礼家的房子里没有这么个地方,也没有这样的衣服。
他被绑架了?顿时,小哈利的肋骨就像被一根很粗的皮筋猛地弹了一下,那他就死定了,德思礼绝对不会出一分钱赎他,巴不得绑匪杀了他才好……可绑匪为什么要绑架一个住在橱柜里的孩子?如果绑架达力,姨夫姨妈会拿出所有钱的。也许达力也被绑架了,但电视剧里人们被绑架的时候不都会被捆起来吗?绑匪会把他们塞在后备箱里,或者拴在暖气片上,而不是让他们在舒服的大床上睡着,否则如果他们不会打他的话,小哈利倒想经常被绑架。
“哈利?”一只手从床幔的缝隙探进来,把它拨开一条缝,“快中午了,你想不想——”
小哈利倒抽一口冷气,蹬着被子往后退,顿时感觉除了受伤,他的四肢肯定有其他地方不对劲儿。是那种麻醉剂吗?他被人用沾麻醉剂的毛巾捂了鼻子吗?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他的名字——难道是德思礼主动把他给他们的?他们终于决定把讨厌的外甥丢给孤儿院了?
“对不起,我没想吓着你的。”那个人把脑袋也探进来——小哈利发出一声尖叫,“哇!怎么了,你还没睡醒吗?”
小哈利死死盯着他——他肯定挨了好一顿揍,不,不止一顿,他的脸肿得都快看不出他原本长什么样儿了,只能辨认出金色的头发,还有年龄大概十七八岁。这也会发生在小哈利身上吗?如果他不听话,或者想逃跑,就会被揍?
“你的脸……”小哈利的嗓子紧绷绷的,声音又尖又细,“为什么?”
“什么?哦,庞弗雷夫人都忙不过来了,而且我今年一直这个样子,早习惯了,晚点儿再治也行,西莫也没治呢。”那个男生肯定是想做出友善的笑容,但那一大堆伤让他的笑变了形,“不太好看,是吧?”
小哈利完全没听明白,但他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或许是因为这个人遭遇了可怕的事,但还是友好地对待他,把被打伤说得像开玩笑一样(什么叫今年一直这个样子?),让他感觉自己也勇敢了一点。“我,我也会吗?”
“你也什么?”那人不解地眨眨眼,“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有的话要赶紧跟我们说,天晓得昨晚……唉,你知道的。”
小哈利不知道!他昨晚按佩妮姨妈的要求整理了达力收到的一大堆礼物,因为明天——今天是达力的生日,然后他就去睡觉了。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受伤的男人跟他搭话,还说得好像小哈利应该认识他而且什么都知道。
“你是谁?”小哈利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受伤的男生怔住了,笑容迅速从他脸上消失。
“你……你在问我吗?”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怕哈利听不明白,“你认真地在问我是谁吗,哈利?你是说认不出我吗?”
小哈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根魔杖带来的麻烦超过了它的价值,”哈利说,“而且,说句实话,”他转身离开了那些肖像画,心里只想着格兰芬多塔楼上等待着他的那张四柱床,他不知道克利切是不是会给他送一块三明治,“我这辈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一位神祗听到了这番话,祂大概顺手批注了:还早着呢。
于是哈利睁开双眼,看到了垂落的蜘蛛。他拂开它们时还算镇定,只是有点疑惑家养小精灵是不是忙不过来了,脑中甚至还掠过罗恩在这种情况下会发出的尖叫。紧接着他坐了起来,察觉情况不对劲儿——他身下的床又硬又窄,绝对不是塔楼里柔软的四柱床,被子也非常单薄,散发出他闻过多年的洗衣粉味儿。
一种了然但不愿记起的印象挥之不去,哈利摸索着爬下床,踩到了一只袜子。他扑向门的大致方位,伴随着咔嚓一声猛地将它拉开,新鲜空气的涌入令哈利松了口气,他按动门边的开关,头顶的小灯泡忽明忽暗地工作起来。
好吧,是他十一岁前住的橱柜,看来他在做梦。
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儿,是离开德思礼家的时候……当时他身边还有海德薇。失去所有那些人造成的创伤都尚且敞开在空气中,哈利被浸泡在疼痛的海洋里,想起他忠实的猫头鹰,他也仅仅能感到胸口一阵酸胀。经历那一切之后,连这狭小的碗橱都显得亲切。如果他不是巫师、不是被选中的男孩,一辈子不知道霍格沃茨是什么,就这样长大呢?他会在小学毕业后去上那所德思礼家安排的综合制中学,接着做些简单的工作——没准儿到便利店当收银员,他的算数学得还不错。
那会是什么样的人生?终于摆脱达力一伙儿之后,他应该能在中学交上朋友,肯定不像罗恩和赫敏那么好,但也不会太坏,哈利记得自己当时对新生活还是挺期待的。如果没有魁地奇,他平时会喜欢做些什么呢?踢足球吗?虽然不可能供他上大学,也许德思礼家会对没有魔法的他稍微好一点儿,他不必在橱柜住到这儿再也塞不下他。他的人生目标大概仍然会是尽早独立生活、摆脱他们。哈利?波特不是万众瞩目的被选中的男孩,仅仅是个不起眼、贫穷的中学毕业生,过着紧巴巴的日子,金妮那样漂亮优秀的姑娘绝不会看他一眼。
没有人绑架他、折磨他,没有人指望他杀了谁拯救世界,没有人会因他犯下的错误而死。他只需要遵纪守法、不给别人添麻烦,老老实实地努力养活自己,就完成了人生的绝大部分任务。当不知道其他选择时,哈利灰心丧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可如今想来,那是多轻松的一种人生啊。
“哦,你已经起来了。”佩妮姨妈用他很久没听到过了的那种尖锐声音说,她挑剔而嫌恶地上下打量哈利,跟哈利印象中一样,“但看看你在干什么?连袜子都没穿!赶紧的,我要你看着熏咸肉。你敢把它煎糊了试试。我要达力生日这一天一切都顺顺当当。”
“达力生日?”哈利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声,“几岁?”
本已匆匆转身去忙活了的佩妮姨妈哗啦一下转过身:“十一岁!你还没睡醒吗?快给我去醒醒!”
“哦。”哈利说。
他记得这一天,那条巨蟒,还有惹怒弗农姨夫的关于摩托车与绿光的梦。为什么梦境不是从那个梦开始的呢?自从明白了它是什么意思,哈利就一直希望能再梦一次,可是再也没梦到过。
那个满脸是伤的男生嘱咐小哈利待在床上不要动,就着急忙慌地后退跑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说。小哈利把头探出床幔想叫住他,却见他摔了一跤,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跑向门口,一边还嚷着要小哈利别动。
小哈利好奇地打量周围的房间,它的形状不规则,除了他坐着的这张,还有四张带四根帷柱的床,都挂着拉开了的深红色法兰绒幔帐,空无一人。靠近天顶的地方有几扇不大的窗户,阳光穿过其中一扇洒在它对面的墙上,每面墙都覆盖着许多壁毯和挂画,一张西哈姆足球队的海报贴在其中一张床旁边,透过这些东西的缝隙,能看出墙壁是石块堆砌的,就像非常古老的房子。这儿到处都是深红色和金色,地上铺着毛绒绒的深红色厚地毯,颜色有些黯淡了的金线在上边画出狮子的形状。床尾的房间中央有一张满是软垫和金色流苏装饰的深红色长沙发,正对一个大壁炉。
虽然对不听话的后果十分害怕,哈利还是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下来。他从枕头边找到了一副眼镜(像是他的,但镜架完好无损),没找着自己的衣服和鞋子。这张床下有双臭烘烘的运动鞋,尺码比他的要大好多——不对,跟他的脚差不多一般长。小哈利将脚塞进去,刚合适。
他长高了?还是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其实都很小?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小哈利咳嗽了几声,随便说了几句话,越发感觉嗓子也出了毛病,只是不疼。他检查了另外几张床,其中两张床上似乎沾染了血迹,小哈利一下子又记起了那个年长男孩惨不忍睹的脸,他提到过另一个人也是那样,好像叫西莫。他们为什么会被打?谁打了他们?
这时小哈利听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房间门外是一道旋转楼梯,有人在下边讲话。他冲向自己那张床,踢掉鞋子,越急越感觉笨手笨脚,先是差点被长长的睡袍绊倒,又撞了膝盖,险些把床幔整个儿扯掉。他刚藏进幔帐中,那些人就接连快步进来,应该有四五个,围在哈利床尾,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房间里安静了一小会儿,哈利悄悄地发抖,祈祷他们不是要揍自己。
“哈利?”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发话了,语气非常怀疑,“你在里面吗?纳威,你确定——”
“他在!”哈利听到了受伤男生(纳威)紧张的声音,纳威气喘吁吁的,“他看起来吓坏了,而且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发誓……”
他一把拉开幔帐,哈利坐着向后退去。他面前除了纳威还站着三个人,包括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男生,一个棕色头发乱蓬蓬的女生,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还好,他们没被揍得像纳威那么惨;另一个女人的年纪要大得多,她梳着紧紧的小圆发髻,严肃的脸上写满担忧。比起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歹徒,哈利觉得她更像是特别不好对付的老师,而且其他三个人打量哈利、发觉他的确不认识他们后都看向她。
“哈利,”年长女士发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哈利摇摇头,那个女生捂住了嘴,红发男生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都很震惊,完全没有要打他的意思,他也不想再被这么盯着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用那种奇怪的声音问,但没人觉得他的嗓音很怪,可能他们的注意力都被他说的话夺走了。
“我们当然知道你的名字!”红发男生大声说,他接近哈利的动作像台突然发动的摩托车,“别这样,哈利!你认识我们!我现在受不了这个……”
“别过来!”小哈利大叫,但他不听,于是小哈利拼劲全力一推,导致他摔了个跟头。他俩对此都目瞪口呆,小哈利看着自己的手,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接着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右手背,那儿有一行泛白的字。
“我不可以说谎。”他念道,拼尽全力不要尖叫,“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谎了?为什么我手背上会有字?”他用力擦拭那片皮肤,但那行字似乎是伤疤——怎么会有这种伤疤?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女生扑过来抓他的手,小哈利再也忍不住,对靠近的人又踢又打:“这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人?我姨夫姨妈在哪儿?别碰我!别碰……”
哈利没费劲儿去穿衣服、找袜子,抖掉蜘蛛并不是他愿意重温的经历,反正这是个梦。他光着脚游荡到客厅,发觉他的个子也变小了,得踮起脚才能端详壁炉台上的照片。倒不是他真想看,不过照片里达力还都是孩童时的样子,跟十一岁的背景相符——而且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栋房子里还住着另一个男孩。
不。哈利确定了,他绝不想继续这种生活。他受够了做不属于他的家里一个不受欢迎的幽灵,霍格沃茨拯救了他,即便有人告诉他,成为一名巫师意味着遭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当海格送来那封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他在那边有自己的位置,有朋友和使命,有他此生唯一的家。
但他在那边也没怎么拍过照,哈利遗憾地想到,他从没养成拍照的习惯,韦斯莱家也没有买相机的余钱,他甚至都没跟凤凰社合过影。除了记者,唯一拍过他的大概是科林,但他觉得那种狂热太令人尴尬,一直躲着科林走——别想科林,别去想那孩子怎样蜷着身子躺在礼堂的天顶下。他要修改刚才的念头,如果不去霍格沃茨是拯救那些人的代价,他情愿死在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
“你在干什么?!”佩妮姨妈拿着锅铲,显然等待已久,正站在厨房门口朝哈利嚷嚷,“为什么你还穿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