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白素贞所说,五百年的洞府修炼,小青都是团成一坨,窝在最阴凉的地方。
闭关岁月乏善可陈,小青绞尽脑汁挑出一二件趣事。
法海听得津津有味,漆亮的眼眸盯着小青,不时询问细节,到最后,小青连蛇府布局,周围妖怪邻居有哪些都说了出来。
小青蛇信子都要说干了,抽空看前方。
白素贞与许仙交谈甚欢,两肩不时相贴,又羞怯分离,维持着欲盖弥彰的一拳距离。
一行人来到西湖边,天光不知何时起扎阴沉下来,暗灰浓云厚厚遮蔽日光,低低漂浮着,几欲贴着发顶。
西湖碧波之上浓烟弥漫,却还不断有画舫船驶离岸边,没入迷雾中。
眼瞧着将有场大雨,白素贞和许仙走向叫卖纸伞的摊子。
“郎君,姑娘,天将下雨,买把伞备着吧。”摊贩吆喝着,很快便有不少人挤满摊头。
许仙眼疾手快买下最后两把,全部都递给白素贞。
一妖一人就两把伞的分配推让起来,白素贞表示男女划分阵营,两人共撑一把。
许仙并不赞同,眼带怜惜,男子淋点小雨不碍事。
小青估摸着她们还得拉扯上好一会,不客气地打个哈欠,左右巡视,想找个好地方坐下看戏。
仅是片刻松懈,身边的法海走上去,半道截走一把伞,淡淡道:“我不喜淋雨。”
“许施主若是喜欢淋雨,小僧不介意独撑一把,只是春雨阴寒,极易受凉,还是莫要大意。”
法海若无其事说完,留下其余三个半晌回不过神。
小青嘴张到一半,瞧见许仙面色窘迫,目光锐利瞪向法海。
他绝对是故意的,还特意另一边手拿着伞,避开小青。
白素贞最先反应过来,温温柔柔邀请泛舟西湖。
即便落雨也不必发愁,坐在画舫船内,赏烟雨西湖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西湖泛舟?这不就是姐姐曾说过她与许仙定情的重要地方吗?
伞被抢走,下了许仙面子,重要时刻,小青不许法海再添乱,赶紧上前阻拦。
目光相触,像两只弓起背预防对战的猫,小青伸手,法海轻巧转身,连片衣角也没给她摸着,跳上一条精致画舫船甲板上。
分文不出,还挑上船了,小青气得磨牙,捋起袖子,打算法海不肯乖乖下船,便将他推下去。
白素贞笑着摇摇头,半是温柔半是压制地劝住小青。
进了舱内,因为法海过于明显地针对,白素贞自知他暗含警告,与许仙隔开距离。话也少了许多。
法海从中作梗,迫使姐姐与许仙分隔,小青力挽狂澜,让两人相对而坐。
白素贞目光愈加柔情似水,瞧得许仙头重脚轻,好多话忘了说。
小青挑了挑眼角,挑衅对面的法海。
再怎么作梗,也是徒劳无功,还让她看笑话。
法海寡淡着张脸,并未如小青料想那样,黑着脸隐隐发怒,反到让她瞧出点古怪。
神情平平淡淡,仔细看,眼角眉梢不易察觉地敛着,隐约有笑意,当小青想看清楚点,那点笑意又消失了。
法海眼中的异光浮现,探究似地剖析着小青。
被盯着一会儿,小青一阵头皮发麻,接借着桌下掩护忿忿踢了一脚,嘴上装乖巧:“抱歉,位置狭窄,踢到法海师傅了。”
法海皱了皱眉,让出宽裕的位置,抬起眸回望,不避不退,目光灼灼。
雨便在这时落了下来,打在甲板上,飞檐上,击碎一池湖水,各种声响相撞,扰人清静。
更别说此时小青有多不耐烦,干脆桌下发起攻势。
桌上风平浪静去,桌下暗流汹涌,法海不动声打起脚仗。
雨势渐大,浓烟不见消散,反倒从窗里扑进来去,朦胧柔和面容。
小青更不得劲,法海目光轻飘像烟一样,丝丝缕缕伸向她。
“咣当”一声,许仙惨痛叫出声,半身前扑,推倒茶壶,四只茶杯猛地一阵,尽数歪倒,温热茶水越过桌面,淅淅沥沥淌到地下。
小青讪讪收回脚,也不知道法海闪躲哪去,竟踢到许仙
白素贞正色,扶正歪倒茶壶茶杯,许仙在心仪姑娘前出丑,顾不上小腿剧痛,手忙脚乱以袖口拦住茶水。
法海登时站起身,取布帕吸水。
踢错人,惹出乱子的小青颇为心虚,低着头以袖子遮挡,悄无声息施法收拾干净水渍。
许仙的袖口大段浸湿,叫破声音出了丑,却未羞恼小青,矮身揉搓伤腿,边关切道:“小青姑娘无事罢。”
“都怪我,粗心大意,伸腿施展却打到你。”小青作歉意状,摇着白素贞胳膊,“姐姐,我大手大脚,你且帮帮我。”
许仙闻言,慌忙将手伸到窗外,拧出袖子的水:“不必劳烦白姑娘!我已经收拾好。”
白素贞不紧不慢,拉过许仙的胳膊,挽起濡湿袖口,手帕按压冰凉肌肤。
手帕所过之处,如火舌撩过,滚烫一片,许仙感觉手臂丢不是自己的了。
白素贞烘热许仙手臂,碍于法海走过来,法力轻微,难以察觉,并不知许仙竟有这么大反应。
因祸得福的许仙,收回手臂也并未察觉衣袖变得干爽。
腿还在阵阵发痛,不必亲眼看,也知道青紫大片,许仙感激地看眼小青。
小青了然眨眨眼,眼前被暗蓝色覆盖,抬头是搭垂眼帘,神色淡淡的法海,他手里还拿着块布帕。
眼神相触短瞬,法海转眼来回看了看白素贞和许仙,她们眉目交织。
并未因法海搅和,而情愫减淡,小青咧开嘴笑了,等着法海生闷气,打起所有精力接招法海的捣乱。
预料之外,法海牵唇,冲她笑了下,不明不白,莫名其妙,转身交还布帕。
小青被他笑傻了,摸不清这是什么招数,心底却有不好的预感,连忙起身,拿起纸伞追上去。
后腰被一硬物抵住,法海浑身一紧,当即捏了个捉妖决。
“往前走。”小青冷声道,纸伞顶部直陷入宽松的直裰里,戳在绷紧的后腰上。
身前人站定,小青不满地戳了戳,顶端滑了下,卡在脊沟里。
法海紧绷的身体倏然放松,成型一半的法决哑火。
“法海师傅,你对待朋友便是这样。?”小青瞧见法海撤回法术,依旧挑刺道,语气悠然,并不畏惧或恼怒。
“小青施主用伞戳着,便是正确的待友之道?”法海收拢手指,往前走,缓声道。
“有雨,给你带了伞。”小青冠冕堂皇,实则和法海出来后,就没打算回去。
梦境外,姐姐与许仙西湖泛舟,纸伞成为联系二人再见面的契机。
自然,就算没这把纸伞,姐姐也会制造别的机会。
小青跟着法海上了船,起初也想过旁观法海白费力气,转念一想,法海耽误了她离开,她得添点乱,也不许他如意。
她收起伞,法海回神低头看眼,只有一把,随后撩起眼皮,意外地什么也没说。
二人出了船舱,站在飞檐下,料峭春风裹携雨气拂面,眼前除烟雾缭绕,只有眼下方寸湖面可视。
舱外舱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白色雨帘天然将船夫与廊檐下隔开,法海和小青一时无话。
“白施主有意许郎君,是想春风一夜,还是一生一世。”雨声中,法海带着凉意的声音轻轻落下。
小青长久没回话,她考虑哪种说法不至于令他性情大变,冲进舱内揭发姐姐是蛇妖。
“你猜?”小青将问题抛回去。
法海一顿,转身往舱里走,小青赶紧摊手,堵住门:“姐姐修为高过我,思想境界也远超我,我的确不知她会怎么想。”
“姐姐的打算或许并非你口中两种。”法海退回廊檐下,拖字决管用,小青没有松懈,仍堵着门。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片刻,法海微凉的声音织进雨中,小青好一会才意识到法海说了什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小青思考要怎么说才至于拖累姐姐,免得法海暴怒赶跑她和
“我以为你会说人妖殊途,不会和凡人在一起。”长久没有答复,法海又说。
小青顿时有些心虚,提高声音:“我就是这么想,只是思考如何委婉告诉你。我没有瞧不起凡人的意思。”
“你与白施主很是要好?”
“自然,胜过亲姐妹。”说起和姐姐的情谊,小青昂了昂下巴,“怎么,你怀疑?”
“没。”法海道,“白施主与凡人在一起,你会否有朝一日也与凡人在一起。”
虽然因果关系猜错,但结果导向正确,小青偏头藏起脸,不叫法海看见因他敏锐而吃惊的神情。
好一会,故作费解:“怎么可能,你为何如此想?”
“你与白施主同住洞府五百年,感情深厚,想来也不会因为男子而疏远。”法海不咸不淡道。
感情上自是没有疏远,但经历姐姐成亲后,小青心境成长,离开姐姐的庇护,独自开辟自己领地。
若是有人用回溯宝器,对初到杭州的小青说,姐姐会与一凡人结合,而她怒而离家出走,成为六座山的山主,却轻薄死对头法海,被要求负责人,害怕得穿进他梦中,大费周章扭转局面。
小青一定会怒叫不可能,随后掀飞那人头盖骨。
但现在,小青便是拿着回溯宝器的人。
“自是不会疏远,但我更喜爱深居山林,凡间几年下一次逛逛便是。”小青谨慎道,“至于凡间男子。”
小青摸摸鼻子,卷一卷披散肩膀的长发,“我怕现型吓死他,要是找你买符纸降服我,我很难忍住不用尾巴拍死他。”
“你蛇形多长多粗,两进宅邸可装得下?”法海问。
“……勉强容纳,伸个懒腰房柱就倒了,凡间房屋不经使。”小青思忖。
“是挺吓人,许施主这样的寻常凡人不合适。”法海说。
“你不必担心,姐姐决计不会在许仙面前暴露。”小青信誓旦旦,“即便是显露原型,那也会是我。”
法海似有话想说,小青抬手截住他的话头:“但这更不必担心,因为我常住山中,鲜少踏入凡间。”
说完,小青等着法海露出放心的表情,毕竟他梦外几度要求她待在山里不许来凡间,到少来杭州。
法海却是目光暗淡下来,眉眼恹恹。
小青心忽地一下踩空,他的反应很不正常。
再迟钝也该察觉出了,法海为什么问她会不会和凡人在一起,问她原型多大,又说非寻常人能承受。
实际中,杭州是小青与法海的初相遇,相斗相厌。
彼时,一个想下死手却碍于姐姐之命,另一个恨不得天下妖灭绝却无奈能力有限,他决计不可能对她存这样的心思。
为何她手段使尽,心机算尽,未修正结局,反倒提早法海对她产生那样的心思。
纷乱思绪中,有条无法忽视的,恐怖的疑惑脱颖而出。
他何时喜欢他的?
是今日确信?亦或更久之前。
小青头发胀,心一下没了力,不安驱使她问出来:“你喜……”
恐惧答案又令她说不完,当即哑着声音,阖上唇。
难道真败局已定,无可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