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原因，小青刻意将饮酒地点定在法海闭关的洞口。

美其名约方便法海回洞闭关，也弥补小青几日独自饮酒的遗憾。

两张长条案几，小青法海对坐，她饮酒啖肉，法海饮水不动花生米。

中间十几副白生生的骨架，轻柔舞动间，土屑飘飞。

法海甚少说话，小青主导几次话题后，无言喝起酒。

非小青说的口干舌燥，而是她腹中实在没有太多话想说。

何况法海望着她的眼神，越发捉摸不透，小青担心说多错多，干脆剔肉饮酒。

酒坛倒空的一瞬，小青喜形于色，说法海该回去闭关了。

法海目光闪了闪，“你要回玉灵山了吗，我送你。”

场面一时僵住，小青想盯着法海回洞，法海则想目送小青离开杭州。

天色墨蓝，离天明还有段时间，但小青一骨碌站起来，“我再去拿壶酒。”

“我和你一起。”法海起身一半，被小青喝住，“别动，我很快回来。”

小青不放心，飞至半空中再次叮嘱法海耐心等候。

法海已经起身，仰头看着她，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窜进浓云中，小青掏出回溯宝器，眼前之景是漆黑床幔，身下是软榻，怀中是闭目的法海。

小青不动声色下了道沉眠术给法海，手脚麻利将其横抱起，闪身来到闭关的洞口前。

洞口前空空如也，十几副骨架还埋在土堆中。

小青略一挥手，两张长条案几，空瓦罐，两只酒杯，按照梦境中的样子摆放，连杯子歪斜方位也如出一辙。

过道中间，沾着泥土的白骨翩翩起舞。

小青将法海放在桌前，摆出伏案睡觉的姿势。

借打酒脱身，离开梦境，重回现实，打造与梦境一模一样的场景。

梦境现实完美相接，保管法海找不出破绽。

场景布置妥当，做戏做全套，小青煞有介事飞到半空中，怀里抱着一坛酒。

等待半晌，深呼吸几轮，才平定下唇角得逞的笑容。

小青不紧不慢落地，清了清嗓子：“醒醒，我回来了。”

小青撩起裙摆，端正坐下，为自己斟满酒，不见法海有反应，又大声唤了两声。

法海枕着手臂，露出皱眉的侧脸，拳头紧握，骨节绷紧。

咣当一声，酒杯砸在桌上，小青一步跃到法海身边，掐着肩膀推搡，同时凑到他耳朵边上大叫。

就在小青要放弃，入梦境另寻机会时，法海猛然睁开眼，双目猩红。

定定打量小青一瞬，随后缓慢而细致的幻视一圈，垂落眼帘，复又看向小青，像是看着陌生人。

“我是谁？”小青捧住法海的脸，犹疑是否回溯宝器使用不当，出现了问题。

“.......小青。”法海声线喑哑，如同百年未曾开口说话，异常干涩，“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比起睡着，小青更想知道他梦见了什么，遂问。

紧握双拳，目眦欲裂，显然梦境中法海并不平和。

“噩梦......”法海低声重复，复又看向小青，仔仔细细，一厘一厘，不错过细微变化。

小青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他的目光好似要将她脸上的纹路也看见。

她忍着，不显露反常。

“我记不得了。”法海按了按胀痛的眉心，“好似梦见什么，又什么也没梦见。”

小青半信半疑，但人已经苏醒，错过重回梦境探寻真相的时机。

她坐回位置，以中途碰见胡媚，委婉试探，法海确实已经被成功更改记忆。

只是法海似乎很疲惫，脸色苍白，单手支颐着额头，时不时望向她，几息后挪开。

晨光透过树林缝隙，一束束照亮后山。

小青恢复洞前原状，与法海告别，与胡媚会和。

一段时间后，小青回头望了眼，法海身影修长，僧衣被风吹拂摇摆，仍在注视她的背影。

小青挥了挥手，法海矜持地抬手回应。

回转身，小青捏了个决，一个虚影的“她”继续前往玉灵山，真正的她则隐身，飞至高空，销声匿迹盯着法海。

因为法海背后灵的操作，小青心有余悸，非要亲眼目送法海重新闭关才安心。

远处早已空茫茫一片，法海却像入定一般，久久望着。

偶尔，小青也会极目眺望，探究法海到底在看些什么。

薄云浮动，苍穹斑驳。

不时掠过的飞鸟，簌簌响的树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小青略微下降高度，往前探一探，看法海的脸。

意外的是，法海并没有目视前方，而是垂着眼帘，不知想些什么。

法海在想他的梦。

起初，法海确实打算静候小青，心底却有声音，不停催促他去韵香楼。

随着小青不见归，这个声音愈来愈急切，愈来愈大声。

等有意识时，他已经来到韵香楼天字号房门前。

翻滚碰撞，沉闷呜咽透过单薄木门，清晰地钻进法海的耳中。

门窗打开，狂风争先恐后灌入，纱幔鬼魅似得飞舞。

庞大蛇尾砸在地上，缠绕翻滚，微茫月光在蛇鳞上跃动。

深处，床榻上，蛇身一圈圈盘旋，李明奕陷进其中，臂膀不见布料，攀着粗壮的蛇身。

张着嘴费力喘息，脸色青紫，下刻好似窒息而亡，神情却无比畅快。

三角蛇头居高临下，暗夜中荧荧绿光无比炽亮，猩红蛇信不紧不慢探出口中，朝李明奕仰起的脖颈而去。

法海脑中一片空白，飞身拽起李明奕，往出拔。

他低估她们缠绕之紧密，只听咔哒一声，是李明奕手臂脱臼的声音。

即便这样，李明奕依旧毫无所动，沉静欢乐中。

荧荧绿光暗了暗，小青率先发现了他，蛇信倏地缩回口中，蛇嘴讶异地张了张。

“你来干什么？”蛇尾搭在法海的手腕，圈圈缠至整条手臂，用力往外拽，试图解救李明奕。

“你骗我。”法海忍着肌体绞痛，连骨头也隐隐弯曲，“你说打完酒便回来，叫我等你。”

“什么打酒，你在闭关，怎么可能叫你等我。”小青微眯眼，蛇信子嘶嘶吐着，“快放开明奕，休怪我不客气。”

“为何是他？”法海眼前一片红，只能看见一只巨大的绿眸，细长梭子型的眼瞳，冷冰冰凝着他，“你说过厌恶凡人，伴侣只会是妖。”

巨大的痛苦终于盖过了欢愉，李明奕清醒过来，吃痛地叫喊。

“放开他，我厌恶谁，和谁欢好不关你的事。”

话音刚落，法海的肩膀清脆一声响，脱臼了。

但李明奕的胳膊的力气没有分毫扯离，“不能是他。”法海反复低语这句话。

“不能是他，难道是你。”说完，小青像是明白什么，狭窄竖瞳胀大一瞬，“原来如此，你嫉妒明奕。”

嘲笑声在屋内回荡，“法海，你个和尚何来资格嫉妒明奕。”

法海心神飘荡，如虚弱的烛火，灭了豁然复燃，烛火更甚以往。

烛泪大滴大滴坠落，速度之快，似有猛烈燃烧，自我毁灭的疯狂。

“若我此刻破戒呢。”法海眼睛亮得惊人，一瞬不瞬锁着小青，“做个寻常男子。”

小青愣了愣，显然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回答，是李明奕痛苦的哀嚎唤醒了她。

“法海，快松手。”咔哒一声，腕骨曲折。

李明奕从法海手中解脱，软绵绵滑落在床榻上，胸脯剧烈起伏，出气多进气少。

小青凑近施救，刚动蛇腹被一只手臂圈住，往后带。

是法海，面容沉静，目光明亮如暗夜虎视眈眈的狼。

任谁看都能看出，法海此时不对劲，平静湖面下，看不见水流汹涌，不知那一刻爆发。

“他死不了，别管他，我们回去饮酒。”法海眸光微动，声音有几分恳求。

“是谁也不可能是你。”小青甩开法海，“你醒醒吧，法海。”

法海甩开几步，踉跄着站稳，小青化出人形，扶起李明奕，关切照料。

无论法海怎么靠近，中间始终有道无形的屏障，分隔他与小青。

地动山摇，他所在之处开始塌陷，有个声音自上空降落，“醒醒，法海。”

声音来自对面的小青，但她弯身说话，并未分神给法海。

声音突破屏障，不再沉闷，一声比一声明晰，一声比一声急切。

就像是小青近在咫尺，附耳高声唤。

不，不是像。

小青确然在他身旁，揽着他的肩，捧着他的脸。

一如梦中，李明奕靠在小青怀里的视角。

她问认不认得她，口吻和梦中不一样，还未闹翻，依旧亲近。

问做了什么噩梦。

梦外梦内截然相反，他不想记起来，只回记不清了。

·

小青目送法海进入洞中，又等待一根香的时间，才放心离去。

她并没有回玉灵山，还需要收尾李明奕这边。

支走李明奕时，小青在他掌心写写画画，约定第二日酒窖相谈，算是给昨夜韵香楼一个交代。

酒窖门前，李明奕来回踱步，眼下青影明显，容貌憔悴。

猝然看见小青声音，目光一亮，急忙上前迎接。

小青避过他伸来的双臂，李明奕表情微僵，很快恢复自如，视线仔细打量小青，“法海有没有伤到你哪里。”

“我好得很，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和他还是友人。”小青安抚李明奕的焦虑。

李明奕眸色一暗，轻声问：“你们还是友人，那我与小青姑娘呢。”

顶着李明奕炙热的目光，希冀浓得要溢出来，小青倍感压力，缓缓移开视线。

“一直是友人啊，与法海是什么关系，与你也什么关系。”

李明奕无声笑了笑，心头焦急如焚，行为举止愈是沉稳。

“能与小青姑娘是友人，明奕也极欢喜了。”李明奕弯眼笑意融融，：“我这有两坛深埋三十年的女儿红，很是醇香。”

听闻醇香，小青口内自行生津，李明奕主动提，自然是准备给她的，不客气道：“两坛多少银两。”

“不要钱。”李明奕笑容加深，“送一坛给你，还有一坛，你我同饮。”

小青有些遗憾，一坛酒只够她漱漱口。

“我酒量不好，至多三小杯，其余小青姑娘喝多少是多少，喝干净也无碍。”李明奕眼眸含笑，不紧不慢说完。

这下小青满意了。

饮酒的厢房并不在韵香楼，而是后院的亭子。

凉亭四面环水，深绿荷叶随风微晃，淡粉荷花盛开其中。

美景美酒，极为享受。

李明奕喝的不多，小青半坛下去，他不过刚倒第二杯。

脸颊浮起薄红，眼瞳似被酒气熏出水光，水光潋滟地瞧着小青。

小青再沉溺女儿红，被一直盯着，也该有所察觉。

一晚上忙到天明，好兴致被打断一去不复返，小青怎么也提不起劲。

可气氛实在美妙，荷叶滤净燥热夏风，清爽拂面，青青荷叶香，淡淡莲花香，唇齿醇厚酒香，眼前俊俏郎君绯红相。

小青烦了懒意，目光并不长落某一处，维持着表面平静，快意饮酒，恣意赏景。

黄色小鸟轻盈落在莲花上，枝干极小幅度地晃了晃，纤细鸟喙轻啄莲蕊。

小青看着灵巧的一幕着了迷，眯了眯眼。

黄色小鸟啄了两下，机警抬起头，小巧头颅旋转，打量周围。

目光触及远处亭内视线，黄鸟霍然展翅，逃命似的飞远了。

跑什么，指头点的肉，还塞不了牙缝，直接滑走了。

小青撇了撇嘴，酒杯贴向唇，空空如也。

看进杯中，不知何时喝完酒了。

一双修长的手伸到眼前，小青没反应过来，怔怔放上酒杯。

“我来为小青姑娘斟酒。”李明奕酒意催慢了声线，绵绵软软的。

不知何时，李明奕坐到她身侧，姿态温顺，长颈微红，俯身斟酒，笑意盈盈递到她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