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推半就地,沈青泽脚步发着虚,直到沈家大门被推开,家里的老管家出来迎,沈青泽看到了他紧锁的眉头,更甚至是在他看到陆长衍之后。
这是怎么回事……竟没有如同他料想的一样,整个沈家没有一丝山鸡攀上良木枝头要变凤凰的欢天喜地,反而死气沉沉,似乎下一秒就有末日降临。
沈青泽没有多问,而是抬眼,望去,宅子正中央的大厅相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正襟危坐的父亲,另一个是慵懒矜贵,势在必得的陆理事长。
而他们之间长达十米的会议桌,摆满了各色价值连城的珍宝,甚至在角落里放着一顶挂着穗的军帽,意味不喻。
他们真正压的宝是权,是钱,是利。
陆远狭长的丹凤眼一挑,率先将目光打量到门口两个年轻人身上,而后绽开笑,招呼道:“快过来坐!别傻坐着!”
言辞间比沈青泽想的和蔼太多了,似乎就只是比普通的家长皮相更俏,但沈青泽总觉得这抹笑意不达对方眼底,皮笑肉不笑,令人遍体生寒。
和陆远比起来,僵着脸的沈甫凛反而更让人觉得亲切真实。
沈青泽转眼去看陆长衍,却不如他所想一般,陆长衍方才身上的势在必得与轻松坦然现下散得一干二净了,他如同一座木尊,直直立在原地,直到沈青泽将手扣在他的掌心,他空洞的眼才开始对焦。
陆长衍确实请示过陆远,自己会上沈家提亲,陆远破天荒的应允早已让他发惊,可没想,自己会在沈家看到他本尊就这么眉开眼笑地坐在这里。
陆远从哪来?不出意外的话是高空跨越了几千米航程从S国首都而来的……为什么?
陆长衍从未考虑过是他对自己婚事而在意,陆远每一根骨头里都刻遍了“利”的痕迹,他的DNA天生为了权势钱财而排序,能让他抽出时间来转圜的事,恐怕早就目的不纯了。
从陆长衍拉着沈青泽,到沈青泽拉着僵硬的他上前,在陆远面前,他满意地打量起沈青泽来,就抓着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完全忽略了儿子掌心的冰冷,自顾自地感叹起来:“真是般配啊。”
沈青泽也早就隐隐察觉出不对,沈甫凛开口打破了这场虚幻的梦:“理事长大人,沈家实在配不上陆家的门楣,这桩婚事,我——”
“诶!”陆远挑眉,开口打断了沈甫凛的话:“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当今社会,平等自由恋爱,你有请我有意,结婚这事又不是买卖,只要年轻人情投意合就够了!至于沈先生你说的这些,没人在意!哈哈哈哈哈哈……”
偌大的正厅里回响起这听似爽朗的笑声,让人脊背生寒,只有陆远身旁的黄润发轻声笑着附和,以及沈青泽为了自己良好的修养而强扯出嘴角。
……
“好了!这桩婚事也就像我们谈的这么定了!我也确实忙,无法奉陪,见怪见怪!天也不晚了,让长衍下厨,好好陪陪青泽和沈先生。”
弥漫着诡异的半个时辰里,含糊其辞的沈甫凛,僵着身的沈青泽和陆长衍靠坐在一起,或不语或客套回应,最后陆远自说自话的离开,几人肉眼可见地透出疲惫感来,但焦虑不安甚至忧伤却挥之不去。
陆长衍没有逗留太久,安抚得掐了掐沈青泽的掌心,安抚的意味不言而喻,可以几乎掐着时间等陆远稍微走远,他也请辞离开,行色匆匆,漫漫大厅里只剩下沈甫凛和沈青泽父子二人的缄默。
直到老管家拿出一沓文件,放在了沈青泽面前的桌上,这死亡的沉默才被打破,实话实说,沈青泽很害怕,他压根不敢拿起那一册A4纸。
老管家贴心地为他打开,内容被迫刻入他的脑海,以很符合常人阅读的速度,一页一页的翻开来……
沈青泽浑圆的瞳孔越缩越小,他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了,一个个条形统计图,曲线图……不仅数学模型更有物理模型,逐字逐句地为他分析起这场婚姻的利弊。
原来网上已经流传开了不知何时被拍下的他和陆长衍在陆宅拥吻的照片,原来就在上午,沈家因此被顾家退了婚,这倒是给顾家找了个好借口。
老管家又将亮着屏幕的手机递到了沈青泽面前,就在五分钟前,陆理事长亲手提着一部分聘礼,到沈家提亲的照片已经冲上了某著名社交平台的热搜榜第三——往小了说,至少沈氏的声誉现下已经大打折扣了。
人生如棋,步步为营。
那他前些天做的那场过度安逸的美梦,就如昙花一现,彻底破灭,沈青泽突然出声轻笑,是嗤笑,是讽笑。
果不其然,平静的海面下早就波涛汹涌,天道一步步引诱他陷入更大的阴谋,沈青泽抬眼愣愣地看着垂眸的沈甫凛,没有大发雷霆,不过脸上死一样的平静都透出疯狂与狰狞,以及绝望。
那陆长衍呢!究竟是真心交付还是棋逢对手!出自陆宅的照片究竟又经过了谁的手!——沈青泽不管刚刚陆长衍通身的僵硬究竟是演给他看的亦如何,这样自暴自弃的想。
就这样静默着,直到沈甫凛的贴身助手手里端着笔记本从楼上下来,他匆忙的脚步声传遍了整个会议大厅,反复回响。
他将笔记本放在沈甫凛面前,平时最沉稳可靠的声音里眼下是难掩的急促:“沈总——!”
沈甫凛蓦然闭上了眼睛,抬了抬下巴,助手一时僵住,会意,将笔记本放在了沈青泽面前。
沈青泽苍白的脸被幽幽的绿光映亮,他紧皱的眉头就在这一串串地府鬼火幽灵般的绿色数字里调动着。
沈氏集团的股票在股市里大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
沈青泽眼角有泪光,叹他可悲又曲折的人生,原来遇到陆长衍,真的是人生的转折,真的是一场老天对他施加的巨大的服从性测试。
他早该知道的,他窥见过父亲的秘密,或许这也是多年前父亲有意而为让他所知道的,父亲一直效忠的是SA联盟的副总理事。
沈氏的万贯家财背后,是联盟运行在A国的资本,帝国主义一点点蚕食,垄断A国的资本,而沈家就是运行的工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无法摆脱,无力摆脱。
但是沈青泽并没有过多在乎,因为沈甫凛只会让他知道他必须知道的,他也只不过是沈甫凛的一把工具。
原来几个月前交到他手上的,与西省交易的那批军火,早是沈甫凛默许的,西省明明是陆远的主场,那批贩向S国首都的军火却那么顺利……
沈甫凛以为是自己得了利,却没想到棋手的神之一手早在那时就开始布局,真正的目的是要陆长衍和沈青泽相遇。……
平白无故的,陆远又为什么会默许陆长衍回到A国发展,分明当初是他强烈要求自己去到联盟的,因为那里有需要他发展的主要势力。
看来从初夜相遇,到西省重逢……陆远笃定了陆长衍和沈青泽会相爱!
陆长衍闭着眼,坐在车里阴暗逼囧的空间里突然放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被点了笑穴,狂笑声迟迟不止,直到他把右手两指之间夹着的那支明灭的烟重重按在了自己左手的虎穴,刺痛感才稍微唤醒了他的理智,安抚了发狂的兽。
陆长衍睁开眼,后视镜里反射出他猩红的眼,都是泪光闪烁。
陆远真是好棋手!满盘棋大获全胜!原来这就是SA联盟最尊贵的男人所有的城府,深不见底,比宇宙黑洞还令人发寒发汗!
陆长衍自然知道自己从出生就是陆远亲手打磨的一柄神兵利器,无时无刻反射着无情的寒光,只要陆远想用,随时随地,不管他想怎么用,他也只能任他摆布。
陆长衍再一次对自己的价值有了更深的认识,原来自己的情感,自己掏出一颗真心所探索到的自认为天地间最圣洁的爱,在陆远眼里也是满满的利。
陆远一点点算计着,终于将陆长衍的感情/价值最大化了,不是汲取剩余价值,而是完全占用,彻底剥削。
沈青泽八面玲珑,他该怎么想这件事……?
但不论如何,无论沈青泽怎么想……他们都没有以后了,因为他们都彻底认清了这道无法跨越的,利益与资本的鸿沟,认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隐形剥削,意识到了资本与金钱的可怖之处。
商人重利轻别离,所以有无法克服的痼疾,无法剥除的自发性,人的欲望所爆发出来的力量真的可以吞没和跨越宇宙时空。
再一次写照了那经典名言——“资本来到人间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他们的爱源于心灵上真实的贴近,现在他们之间有了那层无形的厚障壁,无法打破,他们的爱也就实打实的结束了。
陆长衍又开始点了烟,被抛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还亮着,黑底之上的绿光跳跃不停,似乎在欢脱地昭告天下:末日即将莅临人间。
不多时,是许烯的来电通知,页面覆盖了那层绿光,手机发出颤声,在座位上笨拙地轻微挪动着身躯,陆长衍没有接通电话,车窗紧闭的黑色奔驰——曾经开过山路前往跳伞训练基地被沈青泽称赞舒适的那台,此后陆长衍每次去接沈青泽都会毅然决然地选择这台车。
此时,车和人都正停在城郊某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没有路灯,只有无尽的深邃的黑暗,冬天山间没有蝉鸣,少有虫叫,只有诡异的寂静。
手机不断发着颤,不知是许烯的来电,甚至不少时有沈赫离的来电,但陆长衍就这么在这颤声这种莫名睡去,车里还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完全覆盖住了曾经玉兰花散发清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