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地铁,车厢人不算多。我和小黑在角落找了两个并排的位置坐下。列车启动时轻轻一震,窗外的城市灯火被拉成长条,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小黑靠着椅背,表情比体育馆时松动了一些,但眉心那点阴影仍旧没散。他没开口,只望着窗外,玻璃上映出模糊的轮廓。
我拿出掌机,开机的亮光落在指尖,冷白安静。熟悉的启动音响起,我戴上一只耳机,机械地按动着按键,没打算认真玩,只是让手动起来,好像能借此把脑子也安静些。
车厢里只有列车引擎的低鸣,偶尔夹着远处的耳机漏音与断续交谈。我和小黑之间,被沉默填满。
不知过了几站。
我操控着屏幕上的角色跳跃,耳边突然传来他压低的声音,略带犹疑:
“……为什么突然染头发?”
手指顿了一下,画面里的角色撞上陷阱,闪了一下红光。
“哪有为什么。”我盯着屏幕,语气冷了几分,“就想染。”
不确定是因为一整天被围观的不快,还是他这句像问心底的话让我不舒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情绪在往外冒。
他没接话。列车驶过轨道接缝,发出一声低响。
“你留长发,不是为了不惹眼吗?”
他又开口,这次语调放得更轻,“现在突然换成金色……总不只是想换个颜色吧。”
话说得平静,却绕不过去。就那样摆在眼前。
这种拆穿式的问法,他一直擅长。以前我觉得那算优点,现在只觉得累。
“没有理由。就染了。”
我啪地按下掌机电源,屏幕黑了下来,反光里只剩下我硬邦邦的表情。
我侧头看他,语气压得更低:
“你到底对这颗头发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晚了。”
他愣了一下,像是被我语气的直接打了个措手不及。
片刻后,他扯出一个带笑的表情。那不是他平常对我用的,是他惯常用来糊弄长辈和老师的、表面温和、实则抽离的那种笑。
“喂喂,研磨——别这么凶。”
他举起双手,语气也装出点轻松来。
“我没生气。”我侧过脸,不再看他。
空气安静了几秒。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很短、很低。那种笑不带伪装,听上去有点认命的意味。
“行。”
他低声道,声音没了起伏,“你想染什么我都没意见。”
我没说话,只从眼角扫了他一眼。
他没再笑了,眉眼平静下来,眼神也淡得很干净,连藏点东西的力气都没了。
“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总会有个理由,让你突然想变得这么醒目吧。”
“……你不是会一时冲动的人,我知道。”
说到这,他又停下。视线偏向窗外,语调变得更轻,像是混在列车低鸣里。
“你一直都……想把自己藏起来。”
“所以我才想不通,你为什么突然换了这种一眼就能在人群里被盯住的颜色。”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语调微妙地迟疑了一下:“我甚至在想,是不是……真因为山本随口说的那些话,你才——”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指的就是下午山本在体育馆开玩笑,说什么“研磨也应该剪个短发再染个金色”之类的话。
空气停滞了片刻。
然后——
“噗。”
短促的气音从喉咙里脱口而出。
我没忍住,低头笑起来,肩膀跟着轻微颤抖,笑意顺着脊椎一路往上,戳中什么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噗哈哈哈哈哈!”
我抬手背抵住嘴角,胸腔里震动的气息还是透了出来。
小黑愣愣地盯着我,眼神既茫然又带着极力隐藏的尴尬和不满。
“你笑什么?”他皱眉,语气有些不悦。
“我、我分析得没错吧!”见我毫无收敛的迹象,他更加急了,语速飞快地辩解,“山本才染没多久,你就跟着染了金色,这种事你以前根本不会干的吧!”
听着他咬文嚼字的分析,我笑得更狠了些,胸口发颤,连眼角都沁出了水光。
“喂!研磨!别笑了!”小黑的声音有些炸毛,透着恼羞成怒,“到底哪里好笑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止住笑,伸手抹掉眼角那些纯生理性的眼泪。
呼吸尚未平稳,嘴角还勾着一点抑制不住的弧度。
转过头看向他,小黑此刻脸上的神情一团乱麻,窘迫、恼怒,还有种快要被自己打败的无奈。
“所以……”我开口,嗓音里依旧含着一点笑意,“你就是因为这件事,闷了一整个下午?”
“……不、不行吗?”小黑像被我反将了一军,声音猛地拔高了些许,视线迅速闪开。
“可以啊,”我顺着他的语气应了一句,声调平静又带着一点柔软,“当然可以。”
之后,地铁继续震动着向前开。
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座位逐渐空出了一排又一排。
我慢慢把之前的“贞子事件”、以及临时决定去染发的经过,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了他。
讲到山本随口说出的“要不干脆染个金色”,我注意到小黑的嘴角几乎不察觉地往下一拉,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影,但迅速又收了回去。
“……总之,就是这样。”我简单收尾,把事情交代清楚。
“原来如此……”小黑靠回椅背,眉间困扰了一整天的郁结终于松动下来,整个人也跟着舒展了一些。
“不过,”他忽然侧头看向我,语气里还带着点未消的探究,“非要染金色吗?你不是还有更低调的选择,比如褐色之类的?”
“褐色?”我脑子里快速闪过那个颜色的模样,“那不就跟古森一样了?”
我略略皱眉,继续解释自己的逻辑:“我最初的目的是避免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被人误认成贞子。要达成这个效果,发色的反光强度才是关键。排除白色,金色的反射率最高。从逻辑上来说,这是最合理的选择。”
“噗。”
小黑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你的理由……”他嘴角微微扬起,眼底泛着柔和的笑意,“果然很‘研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眉心皱得更深,试图分析他这句模棱两可的评价究竟带着几分调侃,又有几分欣赏。
他却摇摇头,不肯解释:“不用你懂,我知道就行。”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头发上,这一次带着更明确的审视意味。沉默片刻后,他轻轻点了下头,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结论:
“现在看习惯了,确实挺适合你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看不顺眼。”
我微微撇嘴回应了一句。
“哈哈哈。”他笑得更明显了些,随意地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指节穿过发丝时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亲昵感。
“怎么可能。”他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轻快,“你不管染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觉得看不顺眼。”
“……又在胡说什么。”我偏头躲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地拍开他的手。
平时这时候他会顺势笑着把手收回去,或者换个角度继续逗我。但这一次,他的动作顿了顿,却重新将掌心轻轻覆在我的头顶上。
那道温热的触感安静地落下,动静不大,却难以忽视。他指尖缓慢地拨弄着头发,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透着点慎重与克制。
“我说真的。”他的声音低了几分,比刚刚更加认真,也更慢了些。
下一秒,他的食指微微施力,顺势轻轻将我的头偏向他的方向。动作不快,力道也温和,但我竟没来得及反应。
“而且,”他的声音忽然离耳边很近,“这个颜色……跟你的眼睛,很配。”
我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眼底的光,被地铁车厢晃动的灯影切割成一层层柔软的光斑。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模样,还有一点……我无法精确分辨的复杂情绪。
他的手指依然停留在我的发丝间,指腹缓缓拨开那撮尚未完全干透的头发。力道不大,动作却极为专注,每一下都像在寻找什么,挑动着发根附近最敏感的位置。
那不是他平时随意揉头的玩笑性质。更像是在试探,等待某种回应,或者答案。
“你……”
地铁广播突兀地响了起来,平静无波的女声机械地宣布:“下一站,江古田。江古田站到了。出口在右侧,请准备下车的乘客带上自己的行李。”
小黑本来挂在唇边的话被打断,停顿了半秒,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手指微微一滞,随即松开,嘴角扬起一丝轻笑,语气松散得过头:“走吧。”
“……啊。”我轻轻应了一声。
走出地铁站时,夜风拂在耳边,带着一点隐约的潮气。
训练了一整天,步伐发软,力气顺着地心引力一点点泄掉。我懒得掩饰,任由身体微微晃了两下,鞋底在柏油路面蹭出细碎的摩擦声。
肩膀不时蹭到旁边的人。小黑并没有躲开,只是维持着慢悠悠的步调,手插着口袋,偶尔扫过来的目光也没什么特别情绪,像默许了这点零散的接触。
街道两旁的小店早早打烊,只有稀疏的自动贩卖机灯箱撑着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窄又长。
走到家门口,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拨过我的发梢。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汗水干涸后的发丝触感僵硬,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随便摸上去的状态。
小黑倒没追着动,只是把手收回来,嘴角挂着一抹懒散的笑意。
“说真的。”他低声说,“金色挺好看的,比我预想中,还要合适。”
我移开视线,敷衍地“嗯”了一声。
“或许我也该去染成这样。”他半开玩笑似地补了句。
我正想回话,他已经背过身,单手挥了挥,语气熟稔得过头:
“那就这样啦,暑假愉快。”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拉进街灯里,步伐慢得毫无防备。
“……暑假愉快。”我淡淡地回应。
推开门,玄关处静得能听见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
随手把背包丢到墙角,我弯腰换鞋,指尖无意识地落到头发上。
发梢早已干透,蹭过指腹时,带着一点粗涩的触感。
我停顿了几秒,指尖缓慢地顺着发丝拨了两下,动作轻得几乎没什么力气,最后停留在发顶。
刚被人碰过的热度早就散了,只剩下一种淡淡的、连空气都无法留住的触感。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打断了我的放空。
拿出来一看,屏幕亮着,是猫又教练发来的群组讯息:
「注意,合宿集训名单已更新。明天开始在指定时间准时集合,必须参加,无故缺席取消正式比赛资格。」
我盯着那行字,眼皮懒得抬高。
附件还没点开,心情已经先被压出一点沉闷。
吐了口气,我把手机丢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是要叫人怎么愉快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