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奴一直以为自己会是那个先离开的人,但她没有想到,白日里还活生生的的女孩现在已成为了一具尸体。
她才二十岁。
凤奴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城阳王对赵羽以及其党羽追杀之际,她与单豹在东躲西藏时偶然救下了这个姑娘,那个时候,她还不叫琉霜,叫做敬宁,是一位被鸨母卖给一好赌大汉的可怜娼妓。
当时那壮汉意欲对敬宁施暴,被路过求住的单豹用刀剑所杀,而男人的手腕上也留下了一道被壮汉所刺的伤疤。
主人已死,他们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那个壮汉的家中,缩在角落的敬宁也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会杀了我吗?”
她看着女孩,拿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少女蜡黄瘦尖的脸庞便显露出来。凤奴摇了摇头:“我们不会杀你。”
敬宁眼中忽地亮了一下,“你们......不杀我......那恩人,你们可以带敬宁走吗?”
她的眼神中尽是期盼,天真而乖巧。
“你要跟我们走?”凤奴的神色略显凝重,她声音沉了沉,“跟我们走不会有什么好事,还得日日提心脑袋,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少女大声喊道,眼中闪烁着晶莹泪花,“我愿意!我愿意!大恩人,请带我走吧!敬宁愿做牛做马地报答恩人!”
凤奴的心蓦然软了一下,她伸出手摸了摸少女枯燥的头发,“你既执意如此,那就不要后悔。是死是活,全凭命数。”说罢,她又顿了顿,“敬宁这个名字不好,命格太重了,你以后就叫琉霜吧。”
“琉——霜——”
她一边比划着,一边点了点头,神色是掩不住的雀跃,“好!敬宁以后就是琉霜,谢谢恩人!我与恩人皆要长命百岁!”
凤奴笑笑,这姑娘还是孩子气性,她转头看向单豹,停顿片刻,“你觉得如何?”
单豹站在一旁,看不出神情,只道:“你既喜欢,便带着吧。”
于是,这个才十多岁的少女便跟着他们在悬崖边上行走,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甚至有一段时间她夜夜做噩梦,身体一度差到极致,但她也依旧咬牙挺了过来,最终和他们一起来到了杏花寨。
但、但,眼前这是......
凤奴抿了抿唇,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这是为何?”
“凤奴夫人,琉霜是宋又新的同伙。”
“她自戕了。”
徐青茹平静说着,只是眼睫微微颤动,掩盖了眸中的情绪。
屋中落针可闻,只有夜风呼呼地穿过窗棂,伴随着几道木头吱呀声以及乌鸦的啼鸣。
过了半响,凤奴夫人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妾身明白了。”说罢,她看向身侧的丫鬟,喉头微微滚动,“春云,将琉霜带入房中,给她换身衣裳,就那件黄绿色的,她最喜欢的了。”
丫鬟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应道,“是,夫人。”
凤奴转向徐青茹,缓了缓,才开口道:“四当家,大当家的毒可全解了?”
大当家中毒不深,且张大夫处理得及时,又有银针放血,汤药解毒,故而基本无碍。此前张大夫同琉霜所说,需熬过今晚,也不过是诓骗之计。于是徐青茹略微颔首,一缕青丝从额角滑落:“已解,只需稍加修养即可。”
话落,少女走到床榻边上,素白的指尖将之前打翻破碎的瓷片以及少许药渣拾起,她轻轻嗅了嗅,神色忽变得极为复杂,“琉霜夫人端来的这碗汤药......”她顿了顿,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确实无毒。”
“不对,怎么可能......”徐青茹摇了摇头,眼眸中疑惑尽生,“琉霜今日明明是要杀害大当家,这碗汤药怎么会是无毒的?”
栾佑看向她,忽地出声:“是张大夫。”
少女闻言蓦然抬头,神情陡然一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一直以为宋又新真正的同伙只有一位,但实际上他有两位,一位是半被胁迫半被引诱的琉霜,而另一位就是擅长医术,在山寨沉浮的张大夫,并且,琉霜极有可能并不知道张大夫的身份。所以,琉霜以为自己下了毒,心怀愧疚,这才没有沉住气,暴露了出来。
此前她就疑惑,宋又新怎么懂得制药制毒,方方面面,用量格外精巧,她本以为是他请了寨外的高人,但没想到,这人竟是一向不愿意掺和寨中事务以及痴迷药学的张大夫的手笔。
好大一盘棋!她作替死鬼,琉霜作挡箭牌,张大夫才是他真正的棋局上的盟友,一桩桩一件件,她险先也被蒙骗了过去!
“既然张大夫是宋又新的人,那他们便早已知道我们试探之事,这才将琉霜拉出来转移注意,好晚上来一招破釜沉舟。”徐青茹慢慢说道,眉眼中涌现几分焦切。
“此事确出乎意料。”栾佑微蹙着眉,“他们应该还有后招。”
“小栾爷,要不你还是去助二当家,这边一时半会,宋又新的人闯不进来。”少女凝思片刻,抬眸时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栾佑顿了顿,目光在那片药渍处停留片刻,“再等等。”
”报——”
方才报信的那位山匪再次赶来通传:“大当家,二当家与五当家已将宋又新等人捉拿,静等您吩咐!”
徐青茹神色微微一怔,这么快?二当家竟然如此厉害......
然而下一秒,变故陡生。少年身形如影,寒光乍现间,已将刀剑架在了那人脖颈处。
“你为何要撒谎?”
那人面色骤然一变,随后立即道,“小栾爷,我没有撒谎,宋又新确已被拿下。”
“当真?”少年声音冷冽,那双丹凤眼中划过一丝狠戾。
“千真万确!”那人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神色急切,“小栾爷,我在此发誓,对大当家和您忠心耿耿,若有欺瞒,必叫我不得好死!”
“......您可以把刀放下了么?”
半响,栾佑才慢慢收了刀,看向大当家,语气平淡,“应当是真的了。”
榻上之人微微颔首,“既然如此,让二当家将人带过来吧。”
“是!”那人如蒙大赦,立马鞠躬退下。
“四当家——”凤奴突然出声,她看向少女,眼眸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既然事情已了,你又受了伤,不如到我房中休息片刻?”
徐青茹心中一顿,很快便了解了凤奴的意思——接下来他们的谈话,是她所不能参与的。于是她点点头,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好,青茹谢过夫人。”
凤奴笑了笑,“四当家,这边请。”
少女跟着她慢慢往外走,走之前,她忽地转头看了眼栾佑,但很快又收了回去。纤细的睫毛垂下,将她眼眸中的所有情绪尽数遮掩。
凤奴没有将她带入自己房中,而是将她带入了琉霜屋里。
这是一个布置典雅的房间,铜镜擦得锃亮,紫檀木的梳妆台上摆着几盒胭脂与精巧的首饰。角落处,一座青瓷镂空香炉正袅袅升起青烟,传来淡淡的熏香。
“请坐,四当家。”凤奴指了指靠窗的八仙桌,随后吩咐丫鬟,“春云,给四当家倒一盏茶。”
徐青茹缓慢走到桌前坐下,而后转头看向床榻——琉霜的尸体正躺在上方,身上盖着一床绣花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安静而平和。
“四当家,能否详细地与我说一下关于琉霜的事情。”凤奴声音平静,但细听之下,仍有一丝悲怨,“不过,她已经背叛了大当家,还给大当家下毒,死亡也是她应受的。”
徐青茹点点头,抿了口茶,“好,那我便将我知道的一一为夫人讲来。”她垂下眼帘,娓娓道来,但她也同琉霜一般,隐瞒了那段林丛中发生之事。
待她说完,屋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香炉里的沉香渐渐燃尽,最后一丝青烟也消散在空中。凤奴终于开口,嗓音沙哑:“是我没有管教好她,当年也是我求了大当家纳了她。”
“您是为她好。”徐青茹轻声道,“在这山寨中,琉霜夫人如此貌美,只有成为大当家的妾室才不会被人惦记。”她想起第一次见琉霜的情形,她穿着桃红色的云裙,明艳动人,娇俏活泼,令人移不开眼。
凤奴苦笑了一声,“有这个原因,但也有我的私心。”
徐青茹忽地想过之前知秋说的,大当家与二当家的事,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与二当家有关?”
凤奴神色一怔,神色显然落寞了些,“大当家与二当家,应算青梅竹马吧。不过,现在想来,还是我私欲太重,这才令琉霜陷入了死地。”
少女顿了顿,“夫人您不必自责,一切之中,皆有定数。”过了片刻,她问道,“凤奴夫人,可知桂月的下落?”
“桂月?四当家的那位丫鬟?”凤奴凝思片刻,“宋又新应是将她关入了西边一处偏僻的屋子里,但具体位置......我尚不清楚。”
她颔首:“青茹明白了。”
等今晚一切结束,她就要将桂月救出。
*
大当家房中,宋又新以及张大夫正被两位庞大腰圆的山匪押跪于地,他们头发散乱,衣裳凌乱。
宋又新冷着脸,一道血痕顺着眉骨蜿蜒而下,他抿着唇,未说一句话。
罗斩秋神色淡淡,她看向两人,眼眸中杀意尽显,“背叛杏花寨,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想死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她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匕首,银光在她指尖跃跃欲试。
“死、死得慢一点......”张大夫缩了缩头,眼神害怕极了,“二当家,您说吧,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这位二当家凶名在外,碰到她简直碰上了活阎王,也是他一时冲昏了脑袋,答应了和宋又新筹谋,要不然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罗斩秋冷哼一声,嘴角微微勾起,“既然想死得慢,那就说说,你们的行动和城阳王有没有关系,为什么背叛杏花寨?”
“我们,我们和城阳王没有关系,就是想夺权篡位......二当家,真的......”张大夫声音越来越小,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如枯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更显颓废苍老。
“老三,你来说。”大当家忽地出声,语气不容置疑。
宋又新嗤笑一声,“大当家,我为何这样做,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们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杏花寨好,而是想将我们全部送入火坑!”
“三哥!”五当家怒喝一声,浓眉紧皱,随后又劝道,“你别中了城阳王的诡计了,四哥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你不要执迷不悟!”
“不是我执迷不悟,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宋又新冷冷说道,“不知道你们为何还要再执着于赵羽,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何必再费尽心思?”
“死人?”单豹突然笑了笑,眯起的眼中寒光闪烁,“没有这个死人,我们早就进地狱了。你将杏花寨这么多人拉进来,无非就是想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老三,人活着,得有点奔头。将城阳王杀了,就是我们的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