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训练结束,熄灯号响过。
整座营房展现了它一天的喧嚣后难得的静谧时光。
风摇树影,送走了值班的纠察员。
月影翩翩,照着一个轻巧的身影,却见影子灵猫一般从树丛后迅捷的掠过,在房屋的转角处停下,把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体上。
不一时,另一道较小的身影被同一道月光送来。他四处张望着,希冀不被人发现,却在转过转角后失去了同伴的身影。他更加着急的迅速张望,却被身后一道影子强势的拉进了怀里。
成才死死拽住许三多的手腕,把他摁在自己身边,让他紧紧贴着自己蹲下。
两人一起警惕的观察着,希望不被纠察的眼睛发现。要是因为熄灯后外出被逮着了扣分,可就太冤了。
好在,暂无敌情。
成才慢慢放松了下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不甚熟练的抽出一根,先放在唇齿间舔一口,适应一下它的味道,然后才放进两唇之间叼着,摸出打火机,两手护着火把烟点燃。烟卷内的烟屑一明一暗间,一点烟气已经被吸进了肺里,紧接着,成才便浅咳两声。
他还是不能适应这呛人的味道。
许三多犹自瞪大着眼往外瞧着,成才扳过他的身子,递过去一根烟。
许三多拒绝:“我不抽烟。”
成才不依:“学啊。”
这是他在新兵连观察到的生存之道。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兵,在新兵连里打开人际来往的首要选择就是,抽烟。
有本来就带着烟瘾来的烟筒子,更有本身爱好抽烟的老兵油子。
为了融入群体,要抽烟;为了与别人能搭上话,要请别人抽烟;为了与排长班长请教东西,更要双手把烟送上。
环境如此,人只能如此。
在这里,没人能置环境于不顾。
成才本没有抽烟的嗜好,更不屑流于众俗。
可是他那天看到了高城抽烟。
是在一次上午训练结束后,午休已经开始了,但是成才无心睡眠,自顾自的在灌木丛后头靠墙晒太阳,一边盯着秋日和暖的天空,一边回想下榕树的风景。
想小时候趟过的那条河,想凫过水的那个小水库,想捉过泥鳅的那块稻田,想追着许三多漫山遍野跑的那些下午。
直白的说,他想家了。
想家怎么不找小老乡聊几句咧?互相听听乡音,还能解解乡愁。
成才倒是想这么着来着,可惜条件达不到,因为他缺个人,他没老乡可以聊。
那,许三多哪去了?
许三多陪着伍六一呢。
更确切的说,伍六一陪着许三多呢。
就为两个字,加练。
平心而论,成才觉得伍六一这人不错。能力强,责任心也强。作为班长看不得许三多不争气,解散后也要带着许三多加练。
成才倒是想过每天训练后好好带带许三多来着,可现在有伍六一带着,他根本排不到跟前。而且,他一个大头兵,自己还是被训对象,哪有资格带别人。
好好干吧,干出来点起色了,加加练也算有资格了,起码也能带带三呆子。
成才看着许三多把个伍六一气的坐地挠头,实在好奇三呆子到底说了些啥,别是呆样又犯了吧。
就在他张头望脑的看那俩人互动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连队门口的高城。
中午的阳光从南方的天空尽情泼洒下来,遥遥笼罩着那个挺拔笔直的声音。
哪怕只是静静站着,没有队列,没有口令,也不耽误他散发着身上十足的军人气息。没有一点慵懒闲散之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军纪与教养浸染出的风采。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远,也或许是因为阳光在他的面前浅浅罩下了一层光幕,成才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觉得脸上洋溢着一种快乐?高兴?或者说是,幸福?
成才怀疑自己看错了,在这样一个只有一帮大老粗的大院里,有辛苦,有疲惫,甚至有人很艰难,怎么在他身上看到的是幸福和快乐呢?
成才眨眨眼,再看过去,就看见他的连长手上多了一个烟盒,他的右手轻巧地一抖,一直烟已经从烟盒里跳出了头,左手伸出修长的两根手指,随意地从中一拈再往唇边一递,那根烟已经停在他的两唇之间。他没有急着点燃,而是把红色的烟盒装进了绿色的长裤,手指只在胯部一荡,烟盒已经不见了踪影。再抬起另一只手,在唇边一顿,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眼睛似乎微眯了,闲闲挥手打散了烟雾。
成才“咕咚”一口咽下了口水,不知因何而生的口水。
只是这么远远的看着那个侧影,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与高城之间的距离,似乎并不是灌木丛到大门口等距离,也不是下榕树到军营的距离,而是,而是,成才皱起眉头,他不想说的矫情,但是似乎,是在更抽象的东西有距离,莫非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自那天后,成才心里就烦的厉害,他不明白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总想往连长的身上瞟,队列里分明是要求要直视前方的,他可没有违抗命令的坏习惯,可这眼珠子总是不太想服从命令。
连长呢,也是天天在训练上转悠,盯着士兵训练看个不停。
成才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着自己的俩眼珠子不往高城的方向看,所以,对他而言,训练不仅是训身体的,还是训练意志力的。
言归正传,成才盯着眼前的袅袅烟雾,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高城抽烟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为了想要能离连长更近一点,竟然靠模仿他的行为来慰藉自己。
思绪烦杂,然而现实也不过就是一瞬间。
“我不抽烟。”
许三多拒绝的声音唤回来他的神智。
他试图说服许三多,也是在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么并没有做错。
“学咧,你没看这地方好多人都抽烟嘞。”尤其是连长,你没见过他抽烟的样子,那么明朗,那么,迷人。
成才想着高城,又有点出神了。但他知道这话不能跟许三多说,虽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能说,但是他知道这是自己必须保守的秘密。
但是许三多犟的厉害,“那咱排长人家就没抽。”
成才也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他抽没抽,反正连长抽了。”
话说完才反应过来,怎么把连长暴露了,三呆子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连长才抽烟的吧。
于是他傻乎乎欲盖弥彰了一句,“我可不是想学连长啊。”
只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赶紧找补,胡乱彻了一通来敷衍,“我就是觉得,觉得,你得合群知道吗?咱到了新环境,不合群怎么行?训练场上,好好训练好好表现,让领导能看见你,训练结束以后嘞,你得会跟人处好关系,这叫,叫融入集体,叫,融入群众。这脱离群众那还了得嘞?”
这说着说着,竟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了,见许三多仍然懵懂,干脆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解释:“三多,就拿伍班长来说。人家是咱班长,你就说训练上用不用心吧?”
许三多点点头。
成才脑子里一门心思想怎么给他解说清楚,到没注意他在点头,光听着他没反应了,不由得把旧毛病流露出来,一个忽闪剮了他脑门一下。
“问你话呢,出声!”
许三多也诧异,我回应了啊,“我点头啦!”
成才气恼,“这黑灯瞎火的,点头谁能看见!”
许三多又蔫了。
成才再接再厉,“那你用心了吗?咱既然来了部队了,那就好好干。我问你,你是想当马呢,还是想当骡子咧?”
许三多有点不明确自己从字典里查出来的马和骡子是不是成才口中说的,讷讷地问:“什么是马?什么是骡子?”
成才只好说的通俗:“马是天马,骡子是土骡子。你想当啥咧?”
许三多沮丧:“我估计,我做不了马。”
成才看清楚了他眼里的自卑和怯懦,好,该鼓劲儿的时候到了。
他亲密的揽过许三多的脖颈,俩人脑袋挨着脑袋,先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我告诉你,我以前在村里边,我还不明白,那天咱们下了火车,我算明白了。我,我找到目标了,我,我要当马,我要在这里扎根儿,在这军营里边轰轰烈烈的干一辈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比所有的星光更灿烂耀眼,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在这军营里边干一辈子,成为连长那样的军人,那样的男人,追随他,陪伴他。
他想到这里,忽而一笑,眉眼间荡出别样的喜悦,嘴边悠悠漾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他轻拍拍许三多的肩膀,是鼓励,也是一种邀请,邀请许三多也定下一个目标。
许三多脸上的茫然没有消失,但是也为成才的喜悦儿喜悦,他咧起嘴陪着成才笑,像是对那邀请到一种回应。
但是他很快又带着一副忧愁的模样说:“我现在才明白,我二哥他为什么不在家里边,他去外边。他跟你一样,就想轰轰隆隆的干一辈子。”
但是他这种明白只限于对他人选择的理解,并没有给出自己的选择,更没有主动想要做些什么。
此时此刻,甚至在将来很长时间里,许三多像过去一样,只是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而不是拥有主观能动性的参与者。
能够打破他浑身包裹着的不自信的人,不是成才。
甚至对成才来说,他看得到许三多的问题,但是他的语言遇之无效,他的行动更不够狠绝。不破不立,他下不了去伤害许三多那层外壳的狠心,所以他无法帮助许三多立的起来。
“我想起来,咱老家那时候,你和大毛二毛,老在坟地里吓唬我,打我,欺负我。我想起这些小肚鸡肠的事,我觉得特别没意思。”
成才想起小时候自己确实当着大将军追着许三多漫山遍野的跑,真是没法反驳,但是,但是,那不是小孩子玩儿呢嘛,怎么还记这么多年呢?还说我小肚鸡肠,谁惦记你这么久来着?还有那回在坟地,想跟你说说话来着,被你一惊一乍的也吓得不轻。
“咿,三呆子,还小肚鸡肠了。我欺负你了?我打过你了?”手又不自觉的去剮许三多的脑门儿。
许三多迟钝归迟钝,并不傻,立马抓住机会:“你看你这不是又打我了。”
成才这真是被抓了个正着,但是他心里也觉得不对劲儿,原来在三呆子的脑子里,这样动手动脚的,是被归到欺负他打他的类别里的啊。那完蛋了,那他跟三呆子的那些打打闹闹可不都变成了欺负人了。
他努力想挽回一下,“我那以前都是,我为你好咧,我恨铁不成钢咧。”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圆不回来了,索性闭嘴。
但是许三多是懂怎么打击他成才哥的,立马乘胜追击,“你怎么也不说普通话了?”
成才竟也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但他没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抓紧啦嘱咐:“三呆子,你先天条件太差,所以你得在这军营里边好好干。等训练结束以后,得分到像样的连队去。要不你白当兵了。想想,咱们怎么才能立足,怎么才能生存。”
许三多是真的懵:“咋生存咧?”
连队里还能咋生存?
成才忍不住吐槽:“你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机会多稀少,生存多不易。这么多人在训练场上拼命,你不拼命,那不成了拖后腿了?拖后腿的人谁喜欢,那还能生存的下去?”
“我不知道咋生存咧?”许三多发愁,他的训练科目实在是跟不上。
成才瞪着他不吭声,好好训练这个最优解他竟然想不到?不想着好好训练还能有啥办法咧。
半晌憋出一句:“我真想把你这脑子扒开把我自己脑子放进去。”
终究还是开始帮他想办法,毕竟,许三多的训练不是一朝一夕能赶得上的,目前这阶段,得想办法让三呆子站住脚才行。
成才细细为他打算:“咱就先处好关系,不说别人,就说上榕树那伍六一。人伍班长不管是为了职责还是啥吧,待你很用心吧?训练结束了还给你加练——就算是嘴上不饶人咧,可到底练没练你吧?三呆子,你就看在他那挺辛苦的样子份上,你是不是,也得努努力啊?当然啊,我不是说你不努力,可就是,你是不太用心吧?你好好想想那些口令是啥意思,然后让身体跟着头脑去做。多想,多练,这么简单的东西不应该练不会啊。”
许三多不吭声。
成才不知道这是他无言的反抗还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