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袭
金戈铁马,从来不只意味着壮志、热血、责任、荣耀,在冰冷的铁蹄与刀枪裹挟起的尘霾中,隐匿着他心里最深处的欲望——成为俯视天下的王,纵使这欲望下面堆砌着粼粼白骨与殷红血河,含藏着无数绚烂生命的枯萎,还有那些生命背后千万双眼底的绝望。弱肉强食,死亡是软弱者的结局,而他却是天生的征服者。即便如此时遇到最强悍的西域劲旅,他也无丝毫畏惧,反有一种嗜血的兴奋,因为此次胜利过后,他便是真正的王。
铠甲跻身,在领军突袭之前,他轻身移步内帐,眼角泛起少见的柔软,这只属于他怀胎九月的妻子。她本是他的对手,是运筹帷幄的谋士,却被这个征服者俘获了身心。其实那场战役她并没有输,因为她是在他征服天下之时,唯一征服了他的女人。自那以后,她便伴他左右,出谋制敌;衣食冷暖,无微不至;她是他的谋臣,更是知心人,他的笑,他的怒,他微微皱起的眉,他偶然握紧的手,她全都懂。现在,她是他最美的爱人,是他孩子的母亲,是他全部的温暖。他抬手轻抚她略带疲倦的脸庞,想抹去她尽力隐藏的忧虑,源自一个快要临盆的女人对她深爱的男人即将出征强敌的忧虑。
“慧儿,安心等我回来。”
“好”
他们在战前从不多说什么,因为彼此的微笑总是充满力量。但这次她破例了,双眼竟不知何时泛起迷雾,为了不让他察觉,她闭上眼睛亲了他,让泪水含化在眼中。他楞了片刻,便坚定地回吻,他想用这样的回应扫除刚刚她眼里尚未滴出的晶莹。他转身离去,如往常一样决然,他知道,他不会让慧儿等太久。
“紘郎,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他回首望向那道温暖的光,嘴角轻扬,在心底说了一句——“好”。
夜袭异常顺利,战紘的黑骑军甚至不费摧毁之力便将西域军的营寨攻破,因为在他们到达之前,敌营中除了故意浅埋的火蛇,什么都没留下。他想到这场战斗的艰难在于异族军队占尽地利,想到黑骑军初来乍到会有很大牺牲,却万没想到会有内鬼。他的属下随他南征北战,均是过命的兄弟,近卫更是臣服于他的恩威,敬之如日月。突如其来的背叛让战紘瞬时生出狠决的戾气,他必须要尽快找出叛徒,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全胜西域军。命令兵士就地安营后,战紘望向燃烧殆尽的西域军寨,寨中的火苗在他眼里渐渐熄灭,诺大的敌营慢慢消失在他冷峻的黑色瞳孔中,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已过了四日,黑骑主君战紘自突袭失利之日气郁吐血,便再未出过军帐,帐内的军医只多不少,可主君的病却越来越重。近卫统领杨复下令封锁消息,除几位主将与随侍近卫外,任何人不得出入主帐,医官不得离开主君半步,药材食物均由杨复亲验。军士们虽几日未见主君,但仍然有序操练,锐气不减,他们坚信主君定会带领他们得胜而归,就像之前任何一次,无论战斗的过程多复杂艰苦,最终迎风树立的永远是黑骑军的战旗。然而此时,主帐的氛围却异常凝重,十万黑骑军的主君战紘面色苍白,咳血不止,今日已昏迷多次,不能言语。几位主将亦坐立难安,更有气急者提剑刺向无能军医,逼迫他们治好主君。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没有主君统帅,黑骑军此次即使不全军覆没,也多半要折毁在这片荒芜的西域土地上了。
至第五日午后,战紘的病仍未有好转,主将们已在讨论撤退路线,他们一致认同,即使放弃此次长途奔袭,也不能让黑骑军坐以待毙,葬身此处。命令一出,各大营帐均在装卸物资行囊,以便借夜色掩护撤回主营地。就在军士们整装列队,准备撤离之时,巡逻兵发现远处疑有火光,正待上报,只听营寨中回荡着黑骑军齐声的呐喊:
“黑骑军必胜!”
“黑骑军必胜!”
黑骑军主君战紘身披甲胄,长剑向天,正如黑夜中瞬间照亮万物的闪电,指挥各军向敌劈去。主将们一扫几天来的颓势,纷纷领命出发。当看到主君赫然出现在军前,对他们下达作战命令时,将领们立刻明晓此战必成。战紘确实在等待这个时机,他装病不出,一方面可观察内部异动,暗自揪出叛徒,另一方面可借内鬼传信诱敌前来,免去黑骑军不通地势之弊。军士们以逸待劳,占据主动,各军以撤退之名分几路迂回至敌军侧翼进行包抄,战紘则留守主阵地,静等敌军入翁。不到半个时辰,一次被动撤军即转变为强力的主动进攻,在策略上战紘已然占据优势,但他仍不能掉以轻心。叛徒的情报让黑骑主军的位置暴露无疑,再加上西域军兵力甚猛,无论如何,这注定是一场鏖战。
火光肆虐,血流成河,战场上充斥着刀枪间冷硬的碰撞,军士们嘶吼的喊杀,痛苦的呻吟。在战紘眼中,这些只是胜利的前奏曲。他骑在沾满血色的战马上,以长剑刺穿那些翻滚的心脏,用敌人的鲜血向天地献祭。西域军亦如野兽般扑来,挥舞着挂满血浆的尖刀,有如末路狂欢,肆无忌惮。对峙正成焦灼之势,此时拼得就是军队的耐力,只待一方支撑不住,另一方便能快速压死。双方将士都在奋力杀戮,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人一骑正从黑骑军主营地奔来,并带来了一个足以影响这场战役的消息。
“报主君——主母接到主君病危的消息,受惊难产,已——已人事不醒!”
“你说什么?”
这是叛徒的计策,绝不是事实!慧儿不是普通妇人,她是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士,若有人传于她,她也定会识破这只是敌人的计谋,断然不会有事!这人此时谣传这种假话,更是要乱我军心,这是叛徒的诡计!
“主母受惊难产,已——”
未等侍卫说完,战紘便毅然将他斩于马下,这是一副足以致他死地的毒药,他必须将这毒药灌入西域军的口中,他要快,快速取得胜利,他要立刻见到他的妻儿,即使她们绝不会出事!黑骑军发起最后的猛攻,战紘已杀得血染全身,他再次冲入阵中,欲直取西域王首级,近卫们见此状拼死护主,军士们更疯狂地肉搏。局势逐渐明朗,黑骑军开始占据上风,待西域王的人头被战紘高挂在黑骑军军旗上时,不可一世的西域军失去了最后的战力。这场战役的胜利是史无前例的,几乎未吃过败仗的西域军队在一夜间内全盘覆灭,黑骑军亦为此付出了巨大牺牲,有近乎四万的军士丧失了生命,伤残者更是不计其数。但更重要的是,经此最后一战,战紘解决了异族的侵扰,彻底结束了各地分崩离析的态势。经过近十年的征战,全新的帝国终将在这片土地上涅槃而生,而战紘就是这个帝国的王。
二、生死
对于这场改变时代轨迹的战役,战紘一生都不会忘记,但在他的记忆中,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征服的享受,没有王者的骄傲,只有失心般的苦痛。他记得,在所剩无几的西域军士放下兵器投降的瞬间,他便吩咐主将们善后,并立刻换马,只带了随身近卫奔回主营地。他记得,在看到侍女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时,眼前出现的一片片黑暗。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踏着血河四处征战的主君,会因为几盆血水就此畏惧红色。他记得,在看到他的慧儿躺在榻上,大着肚子却形如槁木的样子时,他是怎样暴怒地杀了几个军医,将尚未端出去的红色血盆打翻在地,然后颓然跪在榻前,伸手去握她的手,他用力地握着,就快要把她的手指捏碎,他用力地喊着她的名字,连营寨外巡逻的军士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可慧儿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太累了,她已经熬了两天两夜,却还没能将孩子生出来,此刻除了微弱到静止的呼吸,她什么都做不了。在她的丈夫领兵突袭的第三天,她见到了战紘的近卫,得知他气郁抱病,情况危急。她晃了神,拼命告诉自己冷静,她知道在战争中什么都只是一种可能,兵不厌诈,这消息不可全信,尚待确证。然而当派出去的侍卫全部未归时,她终于慌了,她想要立刻去见他,却血流不止,需要马上生产,可那孩子像是惧怕来到这个痛苦的世界一样,始终躲在母亲的庇护中不肯出来。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她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握着自己,她听到熟悉却哀痛的呼喊,是他,是紘郎,他回来了,他没事,对,他一定已经达成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成为王者。她想睁眼去看他,想回握他的手,想抱他,想向他笑,可是她全都做不到。不!她不能睡,孩子,还有孩子,她一定要让紘郎见到孩子!
“动了,动了!孩子,快!”
稳婆发觉主母身下的变化,语无伦次地喊道。
“慧儿,慧儿!医官,快!”
战紘听到稳婆喊叫的同时,也感受到慧儿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光,不论怎样都要抓住它,可光只能感受,又怎么抓得住呢?
“启禀主君,主母身体损耗太大,如今已是回光之照,属下 属下只能趁此尽力保住孩子。”“大人孩子都要活着!听到没有!”
“是——是——”
还留有一命的医官此时也只敢战战兢兢地说是,在费力挽救了小生命后,母体确实已油尽灯枯。医官回春乏术,也只得下剂猛药,盼望主母能清醒片刻,即使留下只言片语,也能让主君得到些宽慰,或可侥幸放过他们这一干人的性命。
听到孩子微弱的哭声,战紘竟也留下眼泪,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他生疏地抱着弱小的孩子,向着还未醒来的慧儿说:
“慧儿,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睁开眼看看,她和你一样漂亮”
“慧儿,你是个母亲了,将来你要教她读书识字,让她也作我们的军师”
“慧儿,紘郎回来了,女儿也在,你醒醒好吗?”
“慧儿——”
许是那剂猛药奏效,许是听到他的低泣,许是感受到孩子小手的触摸,慧儿终于慢慢睁开眼睛,她看到抱着孩子埋首在榻前的紘郎,努力地伸手,却怎样也够不到他们。一旁的医官看到主母眼角微动,终于暂时松了口气,向一旁低首绝望的主君小声言道:
“主君,主母醒了,醒了!”
战紘迅速抬首,立刻握住她微微抬起的手,让她摸到孩子的脸,摸到自己的脸。
“慧儿,这是我们的女儿”
“慧儿,我回来晚了,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战紘以为是慧儿不肯原谅他,才不肯醒来。他本已接到她难产的消息,却没有相信,甚至误认为是敌人的诡计。他是个最无情的人,是一个连自己妻儿的性命都不顾及的罪人。然而犯下如此重罪的人此刻却还能得到她最温暖的微笑,这种愧疚感让他比死还难受。战紘一刻不放地抱住她和女儿,生怕一撒手,一切都不见了。慧儿懂他,她努力抬起嘴角向他和女儿微笑,享受着她一生最幸福安宁的时光。她要给孩子起个名字,这是她唯一能留给紘郎和她孩子的了。
“——”
她尝试着说,却说不出来。
“慧儿,慧儿你怎么了?你要说什么?”
战紘慌张地看着她发不出声音的样子,他将耳朵贴近她,想听到她的一切,哪怕是那微弱的呼吸声。
“——”
“安”
“宁”
“安——”
“宁——”
她用尽全部的力气重复这两个字,又用手伸向孩子和他,微笑地看着那初生的孱弱的婴儿,还有那个又哭又笑的男人,他们身上都散发着金色的温暖的光芒。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幸福的。足够了,她该离开了。
战紘刚刚还痴看着她的微笑,他知道她给孩子取名“安宁”,他笑了,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以后他们三人安宁和乐的生活。可这美梦太短,随着慧儿的手重重地落在榻上的一瞬,一切都崩塌了。
“慧儿,慧儿!”
“医官!”
他不相信,慧儿明明已经原谅他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离开。
“主——主君,主母去了 ”
“不可能,不可能!给我医好她!她已经醒了,已经原谅我了,她给女儿取了名字,还朝我们笑呢,她怎么舍得死,不会,不会!”
帐内的人都跪伏于地,一切就像静止了一样,只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和地上隐隐地呜咽声。
战紘的世界也静止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闭着眼睛微笑的慧儿,还有他们大哭的女儿,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口鲜血吐出,伴随着全部的黑暗。
三、杀戮
“主君,您醒了!”
“拜见主君!”
战紘在杨复的搀扶下坐起身,看着眼前的医官,才想起自己刚才昏厥的事情。转眼看到已归的主将,便知道战役已经彻底结束,可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战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