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子是从外面锁上的。
梅负雪摩挲着手上的红线,慢慢垂下眼。
杂乱的声音随着沈无眠的离去也消失殆尽,视线所及皆是黑暗
临走前的告诫犹在耳边,那严词厉色,不加掩饰的紧张历历在目。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沈无眠紧紧拽着柜门,难得浮现出类似惊慌的神情:“诡修来了,你我的父母都远在千里,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梅负雪问:“那怎么办?”
“……”
沈无眠沉默了一会儿,温声道:“我家的护族屏障破了。”
“……”
梅负雪怔愣一瞬:“所以你来这里……”
“方才还不确定,现在应当无误了,”沈无眠抿紧唇,“有人解了我家的屏障,诱我出族,外面的诡修应当是跟着我来的。”
“……”
“你家位处独特,屏障一旦启动整族都会自成天地,与外界隔绝,现在外面却传来声音……”
“我家也破了。”
“……”
“伯父伯母的实力毫无争议,若有危险他们不会轻易派遣所有弟子,只留你一人在族。”
梅负雪看着他:“谁干的?”
“……”
两人都是一阵静默。
“我们必须活下去,”沈无眠压低声,“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仙家势力,你懂我的意思吗?”
察觉不对的梅负雪眼疾手快摁住人:“你要作甚?”
“我要走,”沈无眠紧紧盯着他,“你修为不够,从小没经历什么大风大浪,出去就是死路一条,等会我把他们引开,你好好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
“可是……”
“没有可是。”
在梅负雪出口的刹那,对方便不再多言,只听见“嘭”的一声,柜门闭合,门闩落下后,漆黑重新吞噬空间。
“……”
少顷的呆愣后,梅负雪指尖轻轻一颤,像是才反应过来般,慢慢贴着柜角蜷起身,安静地靠着门板。
柜门本该严丝合缝,但临走之人太过匆忙,门闩卡的不严,未落到实处,柜里的人只需伸出小指,顺着门缝一勾,便能轻巧去到外面。
但梅负雪没有做,他只是乖巧地抱着膝盖,歪着脑袋,透过那半指宽的缝隙,像个初出茅庐的幼崽,好奇地打量外面。
桌案连着平头案,成摞的书册已经打翻,稀稀落落瘫在地面,只有一本安然无恙。
他小心挪动身子,目光在落到书上梵音的面容后一顿,微不可察偏了头。
案角边是盏花灯。艳红色的五瓣花静悄悄绽放,不同于屋内摆设的冷淡,只有它是发光发热的。
梅负雪眼眸微微一亮。
花灯底部为了固定蜡烛,有一块稍厚的硬壳子,现在那壳子微微上翘,是被人掀起的缘故,颇为喜感。
也正是这份细心,露出了与众不同的端倪。
硬壳里有东西!
四方正,白色的,只露出一个边,有些褶皱,像是张纸,上面还写了字。
“……”
双膝着地,梅负雪压低身,睁大眼睛,小心贴近柜缝。
看不清。
一股懊恼之意涌上心头,他小指抵在柜缝,猛一发力。
吱——
门闩开始晃动,视线陡然一清。
嘴角上扬,梅负雪伸长胳膊,费劲地勾着手,狭窄的缝隙夹的指骨生疼,他恍若未觉,在碰上门闩的瞬间,柜门突然一声闷响。
梅负雪脸上骤然一变。
十指连心,强烈的痛楚碾压过境,几乎是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痛呼,冷汗瞬间冒了满头,或许是久未修葺,力没用到地方,松懈之下柜门猝然一合。
梅负雪吃痛着拔出手,边抽凉气边坐回原位。
一种莫名的委屈没来由上涌,柜里只有自己一人,无处发泄,梅负雪咬着嘴,心中不甘几乎溢出水面。
他好像忘记了那句不要出来的告诫,一意孤行想去抓到那盏灯。
休息了片晌,待痛楚稍缓,他又开始了动作。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梅负雪利落拔下发簪,黑发顿时劈头盖脸散了大半,但他全然不顾,聚精会神地盯着门缝外的一点光亮,手又一次探出,发簪顶上门闩。
咔。
门闩上移,轻轻摇晃。
喜悦控制如清泉一股股涓涓冒出,梅负雪撑着身子,死死贴着柜门,就在他即将加力之际——嗒。
“……”
一声细响传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数不清的杂乱声奔涌而至,微张的柜门顿时成了深渊的缝隙,不见五指的黑暗张开血盆大口,梅负雪本能一松手,身子跌回柜里。
脚步声密密麻麻。
有人来了。
“崇道说还有一个。”
话语言简意赅。
“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一个?”回答之人语气颇为惋惜,“跟了那么久也没点甜头,反正崇道也不在,仙境后裔不可多得……”
“若是真下口了,凭崇道那般睚眦必报的性格,死对你来说都是解脱,毕竟……”话顿了顿,“后裔羽翼未展,又血脉强悍,比自己人吞起来都大补……”
说话声入了房间。
梅负雪放轻呼吸,两只手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袍,目光却还黏在门缝外的花灯上。
讨论的几个诡修也都现出了面容。
“这是……书房?谁家书房乱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所谓的仙境后裔会多么清风高节,现在看来……”
谈至此,旁边的诡修“噗嗤”笑出声:“也不过流俗之辈。”
虽说暂归于崇道手下,但远离掌控,几位诡修真正的脾性都显露出来,那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态度远比画中的青年高高在上。
梅负雪只小心看了两眼,便又将注意挪到了桌角的灯。
“没人?”
眼黑最多的那位诡修皱起眉,“那小子故意兜我们转圈?”
“崇道不可能判错,那小孩身上有其他人的气息。”
“毕竟是仙家府邸,这屋里的一桌一案说不定都是法器,一时没发现也正常。”
几位诡修一边谈论一边围着屋子绕圈,语调轻松,但目光都有意无意掠过每寸地板,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就这么绕了大半圈,终于远离柜子,来到了落地罩旁。
这是个很微妙的地方,联通两房,相对较窄,站在这里不仅能堵死逃路,还能将书房所有的布置一览无余。
黑瞳诡修正欲转身,余光不经意一扫,突然抬手:“等等。”
几位半入卧室的诡修都回头看着他。
”那边……是个什么东西?”
话是询问的话,但人已转瞬来至桌前,他蹲下身,伸手一捞——花灯摇摇欲坠,在半空中盛放依旧。
“……”
梅负雪瞳孔一缩,屏住呼吸。
“一盏破灯,哄小孩的玩物。”另一人轻笑,“怎么?你也想玩?”
“上面有仙气。”黑瞳言简意赅。
“小孩的仙气?”
“仙境的仙气。”
“……”
“锵”的数声,刀枪剑戟锋刃森森,几人瞬间抽出武器,背对背环顾四周,如临大敌。
“慌什么,”黑瞳漫不经心道,“仙气很淡,隔了几日。”
“……”
“那你不早说。”被戏耍的几人纷纷恼羞成怒,其中一人最甚,上前一把抢过花灯,放在眼前粗略观摩,少顷过后阴阳怪气,“就这么点仙气,你往人家床上打个滚,沾的都比这多。”
“……”
黑瞳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别看了,正事要紧。”另一人毫不留情打断,然后随手一扇——
啪嗒。
花灯头身颠倒,烛蕊狠狠砸在地面。
手工制作的物件虽然精细,但也经不得几次三番的滚动,这次距离太高,翻得太大,梅负雪眼睁睁看着花灯像个皮球一样弹了两下,花瓣弯折,烛蕊变形,硬壳子掀起盖,白色四方叠纸飘落在地,但还不止于此。
黑瞳转过头,看着地上枯萎的五瓣花,眉梢一动,慢慢抬起脚——
啪。
“……!”
所有的动作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梅负雪张开嘴,呼吸无声颤抖。
突如其来的变故恍若惊雷,将他还未发芽的希望碾得粉碎,梅负雪嗫嚅少顷,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喘气。
似是想哭,又拼命忍住。
然而不待他再蜷身,就见那诡修动作一滞,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
“找到了。”
轰——
薄薄的木板根本没有任何阻力,黑瞳甚至不屑于卸闩,手臂猛一用力,霎时扬起一阵翻飞的木屑,他看也不看,反手一掏,顿时就抓住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笑容扩大,黑瞳哼出一声,像是计划成功的得意,他就这么隔着层木板,狠狠一拽——
只听一声巨响,实木门连着门闩一齐断裂,后面隐藏的人影狼狈摔倒,身子翻了一翻,恰好停在了枯萎的花灯旁。
闻声的几位诡修顿时都凑上前。
“我的灯……”
声音细若蚊蝇,却还念念不忘,身子没缓过劲,手已经伸了出去。
嘭!
一只脚再次踏上。
烛蕊再也支撑不住,屋内一阵黏腻声响过后,诡修嫌弃地蹭了蹭脚底板,才将视线移到了地板上的人。
那是一个消瘦,白净的少年。
少年保养得极好,一看就知平时没受过苦,方才那残忍无情的一拽,肌肤愣是被木刺划出几道血口,现在殷红涓涓流了满地,他却令人惊讶得没哭鼻子,而是呆愣愣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地上烂泥一般的烛蕊尸体。
“这就是……后裔?”
蹭完鞋底的诡修脸上难得浮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谁知身边几个同伴闻言也都陷入沉默。
良久的寂静后,黑瞳率先俯身,两指一钳,少年被拧着下巴转过身来。
黑瞳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那张面容,反复确认后,开口:“没错,是后裔,我见过他爹。”
“……”
周围又是一阵死寂。
几人彼此面面相觑。
半晌过后,噗嗤一下。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轻笑,那极度讽刺的声音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忌,随即便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愈发猖狂起来,最后变成了开怀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几人才意犹未尽地回神。
“他就是后裔?比外面那个浑小子差远了,仙境的儿子养成这个模样,是准备继承家族还是送去当倌……当倌这身板也难说,一晚上下来人都废了。”
另一人则更加口无遮拦:“别是梅 早闻家族有此一劫,专门把儿子送给我玩,好留他一条生路。”
“……”
“说得在理,反正崇道只要生吞了他,就算断胳膊断手,也不会在意,来回奔波几日都没点犒劳,不如……”
刷——
一道剑光骤然显现,那诡修闪身后退,待站稳低头一看,却是自己腰间的剑被拔走了。
剑刃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方才踩烂烛芯的诡修还在笑,刚想在讽刺两句,就见一道剑光袭来。
“……”
当啷!
长剑打着转掉在地上,突袭的人不仅没能得手,沉重的锋刃还把自己划了一刀。
慌忙退开的诡修脸色青紫交替,再看到身上的口子后怒骂出声:“谁他娘教的他剑法!这是要废我修为还是要断我子孙?!”
旁边的同伴不怀好意补刀:“我看他是相中你了,想让你做下……”
摔倒的人再次艰难地爬起,一手撑着身,一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我的剑呢……我找不到我的剑了……祁白川我找不到我的剑了……”
“祁……”
“这里没有你的剑。”
一只手卡住脖颈,少年声音一消,被蛮力生生提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窒息让他死死扒住脖颈,明明脸色涨得通红,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