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意思。
叶青濯“啧啧”两声,又试着朝后退去,可那种越来越杂乱的声音如影随形,听在耳朵中慢慢清晰起来。
有清脆的耳光声,摔砸东西的声音,咒骂声,还有哭泣着央求的声音。
当然,不是他在求饶。
他看了眼来路,很快地懂了,这和地理位置无关,场景的中心是自己,这是被拉到了什么奇怪的幻境里了。
是雾么?
叶青濯伸手挥了挥,周围已经像牛奶掺杂在水里一样,被搅起了肉眼可见的波动。雾气和出门时比更浓了,有人往这片雾里持续不断地倒牛奶。
他又环视了圈四周,已经完全看不到太阳和酒店了,曲折的山间小道两边都看不到尽头,或者说,如果不是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现在恐怕连哪里是进山口、哪里是山林深处都分辨不出来了。
“管他呢,小爷不玩了。”
叶青濯耸了耸肩,潇洒转身迈着大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种洒脱在大概一个小时后消磨殆尽,背景音还在持续不断地输出,他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浓雾。
按照走路的速度来算,现在早就应该走到酒店门口,多余的步数够他来回爬个几遍的楼梯,然后躺到不算太舒服的床上睡觉了。
看来不只是有奇怪的旧场景复现,空间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叶青濯不太清楚这大片的雾气要重复这段记忆做什么,或许想让他做一些事情,或许只是单纯地想把人困死在这里。
不管怎么样,眼下确实也没有什么合理的法子能够逃脱。
他又揣起兜来,耐心地等待这场争吵结束。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和父母作对,叶青濯到底是什么时候、是为什么开始有逆反心理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因为不愿意成为那个“接班人”,被他爹打骂过多少次。
有一次最狠,他被揍得后背上全是血,趴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实际心里想的还是“下回翘课要去哪里玩”。
他的妈妈呢?
哦,对了。她一直在各种鸡飞狗跳的场景中充当氛围烘托的作用,哭哭啼啼,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
叶青濯皱了皱眉,不过那时候的自己也确实挺不是个东西,仿佛非要用伤害亲人的途径才能感知到在对方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
那场硝烟弥漫的战争直到这一次的争吵后才彻底休止,然后呢?
然后,他出国念书,回来之后家里便有了个同样聪明又乖巧伶俐的弟弟。叶青濯对这样的事从来不放在心上,也不在乎,从那时候起,叶家老爷子就对他采用放养模式了。
不想上班,不想回家?没问题,钱管够,活着就行。
叶青濯是做好了清贫的准备的,但有人自愿提供经济支持,何乐而不为呢?只不过,他有些记不清原因了。为什么呢?这次有什么特殊的呢,能让如此执着的人放弃了对他固执的期待和狂热地为他设计被框住的人生?
树林和乱石的景象正在眼中慢慢消退,房间里遍地狼藉的画面重现,正中央的三个人精疲力尽。
年幼的他突然就笑起来了,“你们知道我要什么吗,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爱我啊,你们只是在用你们臆想的方式对我,有谁问过我的意见吗!”
叶家老爷子怒极反笑:“爱?我给你的还不多吗?你过着如此奢华的生活,是多少人求不来的!这么大的孩子,一点不懂得感恩!”
“好啊,那我全还你。”
叶青濯看着多年前的自己一件件将身上的贵重物品摔在地上,轻微地叹了口气。
他做得也挺过火。他爹说的没错,物质条件给提供得确实很到位了,至于爱么,叶青濯现在没有,不也过得很好么?
所以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闹了这么久,又是因为什么到了现在这样呢?
地上的贵妇人哭得梨花带雨:“小濯,你喜欢什么,你同妈妈讲,妈妈从现在开始记住不好吗,不好吗小濯?”
“我说过多少次了,有人听我讲话吗?我不喜欢经商啊,我不喜欢啊!”
叶青濯揣着兜往前走,地上的碎瓷片和碎玻璃踩在脚底,竟然还能真实地发出咯咯的声响,年幼时的自己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摔在地上,转身就朝着屋外冲去。
他当年既然冲出去了,接下来的对话理应是不该知道的。但现在画面没有更换,屋中两个有气无力的中年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们是不是做得也不太对?小濯长大了,或许有些事可以自己做做主呢?”
“你在说什么疯话?‘继承家业’,你我都心知肚明就是个变相的借口,只是想把他绑在咱们身边啊。那孩子是疯的,是疯的!你难道忘记了,他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我们如何能、又怎么忍心让他去……”
一阵尖叫声打断了这句话,叶青濯和他爹一起,跟随着他妈的手指向身后的窗户外看去。
这处房产是当时为了他上学方便购置的。大平层,小高,落地窗,顶楼。
视线中干净如无物的玻璃另一侧,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一闪而过地砸落下去了,又过了几秒钟,“砰”地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
叶青濯脑中有什么突然清晰,他好像想起来了。刚才看到的那个坠落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夫妇二人扑到了窗边,在看清楚楼下躺着的到底是什么之后,这个空间短暂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太安静了,安静到把紧随其后的尖叫凸显地更为刺耳。
叶青濯慢慢回想着,刚才的话显得尤为陌生,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是疯的,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既然要把人捆在他们身边,后来又怎么放心让他出国呢,哪怕回来了之后不也几乎不会见到面吗?
有种力量驱动着他,朝着窗户的方向走去。他觉得自己需要问清楚,刚才提起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自己既然从这么高的楼跳下去了,现在为什么还完好无损地活着呢?
天辰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老四,别乱动。”
叶青濯的下一步已经迈了出去,来不及收劲,就在要向前倾的瞬间,他的大衣衣领突然被人一把薅住,那力道太大,扯得他又几乎要往后栽去。
周身的画面以极快的速度消退,叶青濯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才看见自己刚才的位置,已经是悬空的了。
而现在脚下踩着的也不是石块修葺好的山路,而是一股股交缠错乱的雾气般流动的气体,不只是脚下了,原先的一切,都被这种似实非虚的乳白色填充。
他试探着往下看了一眼,底下是没有尽头的虚空。
“不是,这啥玩意啊?”
没有人回答。
叶青濯看向天辰,这下才看到了站得稍微远些的那几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有男有女,有不同的年龄段。但无一例外,和天辰一样,他们身上的装备都颇为专业,面色也都不算很轻松地沉默着。
他伸大咧咧出胳膊揽上了天辰的肩膀:“呦,哥们好兴致,什么时候报的团啊?”
***
珠玉一行人从医院里出来之后打算先折回寨子里。
开车的任务理所应当地落在了珠玉身上。赵诚倒是会开,不过技术实在太烂,送姜玠来看医生的一路上,甩得没受伤的两个人都快要晕过去了。
只是风辛金实在担心,他可是见识过这个人疯狂加塞又骂人的超低素质现场的。
姜玠倒是没阻拦,珠玉的车技可以,唯独不会停车入库,他是绝对放心的。至于“路怒症”么,风辛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这人的暴躁脾气并不是因为离开了苍郁就变得无所遁形了,而是在他被奇怪虫子寄生之后才刻意地开始的。
珠玉的意思是要给他适应的时间,既然他没想清楚,其他人就不能主动戳破。
不过这里人烟稀少,路上也没什么车,于是乎珠玉将油门一踩到底,开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
回去的途中还拐弯去了趟城里。思源的眼镜丢在了山腹的暗河中,现在行动非常不便,配眼镜一事迫在眉睫。
珠玉虽然知道了陈之谨和无启已经到了某一个未知的地方,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未知的在等着她,但她丝毫不着急。
反正命运使然,该遇到的人总会遇到,该解决的事情一个也跑不了。
但出乎意外的事情发生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思源的眼睛度数已经很高了,现在几乎又翻了一倍。
她有一只换成了义眼,另一只原本还完好的眼珠,现在也已经几乎看不清东西了。思源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缺少了眼镜的缘故,可现在配上新的镜片之后,视野还很是模糊。
两人沉默着回到车上,同其他人说明了一下情况,气氛于是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姜玠开口:“我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正常情况下,人的眼睛存在物理屏障,一旦出现损伤或者异常情况,免疫系统会识别到眼球,并进行攻击。”
泽布珍住在深山中的寨子里,也是受过基础教育的,虽然不是完全地理解,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试探着问:“最坏会有什么结果?”
姜玠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思源自己却笑了起来:“会彻底失明呗。”
她反正觉得命都是捡回来的,真的到了失明的地步,也自然会有看不见的活法。
风辛金不乐意了:“怎么能这么说呢,不是还有解决办法的嘛!”
珠玉原本也在想办法,可实在不知有什么能把自己的手法用来解决医学问题,闻言心头一动,看向他:“你知道些什么?”
风辛金有些奇怪地看向思源,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胃部:“你当时不是应该听得很清楚么,那个东西给你说能治得好你的眼睛?”
珠玉和姜玠登时如临大敌,眼神交换之间,赵诚和泽布珍猛地蹿起,一人制住风辛金一条胳膊,将他摁在了后座。
风辛金忙叫起来:“不是不是,不是啊!那东西没了,真没了!我自己算出来的啊!”
珠玉来不及点烟,手指塞到嘴里一咬,疾速地在手掌心画出一个符来,姜玠口袋里的小纸人被甩了出来,伴着烟女的身形冲向风辛金的嘴巴。
车里一阵兵荒马乱,思源有些害怕地缩到了角落里,还不忘护住自己刚刚配好的新眼镜。
两分钟过得漫长极了,烟女左查右看,和纸人一同摇头,表示什么东西都没有。
珠玉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后知后觉地欣喜:“你会算了?怎么做到的?”
风辛金刚要开口,就听见珠玉的座位旁边“噔噔噔”响了起来。
她摸出来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刚接收到的信息。
珠玉细细地看了两遍,笑了起来:“有消息了。咱们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