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声,痛苦声,喧嚣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耳边,难以分辨清楚。
痛苦,压抑,癫狂,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唤醒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然后宛如黑暗中饥饿已久的捕食者,猛然侵入每一个毛孔。
刺骨的寒意像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沿着血管涌入大脑,刺入骨髓。在这一片漆黑的黑雾中,那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宁远……”
安然就在他身边,望着小宁远发白的脸颊,因疼痛被咬到出血的下唇,她伸手想要捞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可什么都碰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呦,没想到还挺有毅力的,不愧是被怨念选中的人。”老道士拄着拐杖,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许是因为目的即将达成,他话也变多了些。
“你知道这黑雾是什么吗?是世间最黑暗最肮脏的东西,是厉鬼的怨气。年轻时我曾游历大江大河,寻求得道成仙之法,后来我发现,那都是个屁。什么日行一善,什么救济苍生,都是幌子,只有实力,才能决定一切,而这些怨气,就是实力的基础。”
老道士眯起眼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本不是那种伶牙俐齿的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
“其实吧,我是个天才,但他们都不这么认为。单说这定身符他们学个半年就会了,而我学了五年才堪堪摸到门槛,他们都说我是个蠢货,我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直到后来我无意间发现,在炼化怨气这方面我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从那以后,我开始收集怨气,妄想炼出一只世间最强的厉鬼,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最厉害的,而他们,都是垃圾。”
“尝试过多少次,我记不清了,只知道一直失败,失败后再试,试了还是失败,然后再试,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想要炼制强的厉鬼,单单靠鬼是不够的,还需要活人,一个生辰八字完全符合的活人。”
老道士垂下头,目光定格在黑雾中那个身影上,哑声道:“娃啊,你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我曾夜观天象,发现我要找的那人就在宁府之中,为此我抓了那个孩子,可到头来发现,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以为天不顺我,连老天爷都在骗我,可这时候,我无意间从宁柯成那里打听到了你。”
“娃啊,这是你的命,你命里就是天煞孤星,而我,才是拯救你的人啊!”
老道士拄着拐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符纸旁边时,停下了。
黑雾中,宁远跪在地上,身体疼到抽搐,丝丝血液渗出,浸湿了衣袍,伤口处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着,但宁远一声都没有吭。
“还不够,还不够啊,娃,你还缺了一样东西,戾气。戾气不够啊!”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山下的某个位置,低喃道:“你看那。”
宁远艰难地瞥过目光,顺着老道士的目光看去,山下,某片区域燃起了熊熊烈火。安然也看到了那个位置,那里是,宁府。
宁府,宁府着火了?
难道说……
宁远的眼睛里闪过错愕,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然站起来冲过去,却被禁锢在这圆圈之内。
随着他的动作,血流的更多了,黑雾啃食的更疯狂了。
“你答应……过我,不会……动他们。”宁远的声音疼到颤抖。
老道士就站在他面前,叹了口气:“傻孩子,要想变强,便要扫除那些障碍,不过你放心,所有的累赘,我都已经帮你除掉了。”
“你说什么?”
宁远眸中闪过诧异,然后他看到老道士从腰间取下一个乾坤袋,打开袋子,一个浑身爬满毒虫女人从里面掉了出来。
女人倒在地上,蝎子,蜈蚣,毒蛇,蜘蛛爬满了她的身体,全身的肌肤被咬的没有一块儿好地方。这女人不是别人,而是宁府的夫人,庄雪凝。
毒物口中能自行分泌出一种类似麻药的物质,她感觉不到痛,却也无法动弹,但她能看到,看到被咬过的地方很快开始溃烂,然后化为黄水,昔日她引以为傲的身体,如今就像垃圾堆里的脏水,令人作呕。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眸中划过一滴泪。忽然,她瞥见了黑雾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猛然瞪大了眼睛。
“唔……唔……唔……”
女人的嘴因剧毒无法说清楚话,只能含糊不清的叫着,但她试图挪动身体,一点点朝那片黑雾蠕动。
“母,母亲……”宁远忍着剧痛,想要爬过去,却被符纸形成的屏障隔绝。
“唔……唔……”
庄雪凝费力往前蠕动,迫切的想要发出声音,但很快,随着肩膀化成一片血水,她重重倒在了地上,眼眸依旧死死盯着黑雾中的身影。
她哭了,满脸都是泪水,不知道是因为即将死亡的恐惧,还是在这时忽然被唤醒的,遗失了十年的,属于宁远的母爱。
“呜呜呜……”
下半身已经全部化成血水,胳膊也没了,昔日美貌的脸颊早已溃烂,肚子上爬满了毒物。
她在哭,哭得撕心裂肺。
仅两步之遥,宁远发疯了般撞击着眼前的屏障,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庄雪凝,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唔……唔……唔……”
庄雪凝张了张口,虽然发不出声音,但依稀间能从唇形间辨认出来。
她在说,对不起。
下一刻,就连嘴唇都化成了血水,然后是鼻子,脸颊,眉毛,眼睛……
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庄雪凝还在死死盯着宁远的身影。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在庄雪凝彻底化为血水的那刻,宁远仿佛听到自己心中存在的某种执念,彻底碎掉了。
“宁远,别看,别看啊!”安然站在宁远身后,双手环着他,哭着喊道。
“哈哈哈哈哈,对,就是这样,娃啊,愤怒吧,你越愤怒,越痛苦,炼化越容易成功。”
“娃啊,你要记住,记住这份痛苦,记住你至亲血的味道,这样你才不会被怨气吞噬了意识,才能成为这世界最强,最厉害,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些尖叫声中一半来自精神上的崩溃,一半来自身体上的疼痛。
痛苦,悲伤,恐惧,是怨念最喜欢的食物,感受到极度痛苦的它们发疯了般涌入宁远的身体,贪婪地啃食着每一寸肌肤,每一寸白骨。
天命,真是可笑啊!
他最初只是想一个人蜷缩着慢慢的活,什么也不奢求,什么也不期待,孤零零的活着,再孤零零的死去。可是有一天,他的至亲告诉他,让他去死。
他答应了。
他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如果死了可以让那个女人开心,让那个女人能记住他,那也值了,也算是还清了那个女人生下他的这份恩情。
可上天给了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在意的人死了,恨的人也死了,这个世界上连讨厌他的人都没有了,他还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待他?如果来到这人世间注定痛苦,为什么还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能回答问题的人已经死了。
他的母亲,他的执念,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渴望得到的母爱,和那个女人一起死在了他眼前。
好痛啊!
好痛啊!
原来骨头一点点被吃掉是这样的感觉。
全身都在痛呢,每一个神经都在叫嚣着,癫狂着。
好浓的血腥味,原来人死的时候会流这么多血,原来死亡是这么漫长又痛苦的事情,原来想痛痛快快的死去,都是一种奢侈。
“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远倒在地上,感受着躯体被啃食的痛苦,癫狂地笑了起来,直至死亡的最后一刻。
他死了,连块儿骨头都没留下,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上,就算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他完成了他曾经的心愿,孤零零的活,孤零零的死,只是这个过程,比他想象中要痛苦百倍千倍万倍。
符纸铺成的圆圈内,安然坐在正中央,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沸腾的黑雾。
她什么都没阻止的了。
她什么都没做到。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然后无能为力。
好难过啊!
怎么这样啊!
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眼泪无声地划过眼角,滴落在地面上,接着被一股微弱的黑雾卷起,吞噬殆尽。
轰。
眼前老道士的身体骤然炸裂,地上的符纸在顷刻间化为了粉末。
纸屑纷飞中,一缕寒意悄然贴上她的脸颊,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安然眨了眨眼睛,感受到嘴角印下了一个冰凉的唇,然后骤然跌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安然偏了偏头,头抵在那人的肩膀上,细细感受着他的存在,一股没由来的心酸忽然涌了上来。
血的味道。
遍地都是血的味道,就连宁远身上都沾上了这个味道。
砰。
砰。
砰。
安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下一秒,耳边响起指尖刺破衣襟,穿透胸膛的声音,掌心里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在这片寒意中央,是一颗赤红的,正在跳动着的心脏。
心脏是冷的,里面没有血,甚至连跳动都是阴气营造出来的假象。
安然呆呆地感受着掌心里的心跳,骤然回神,瞳孔一震。
她在干什么?
刚才她亲手,把宁远的心挖了出来。
她都干了什么啊!
发生什么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怎么会想杀了宁远呢?怎么会呢?
不等她搞清楚目前是什么状况,宁远微微俯下身,头搭在安然脖颈处,将她牢牢地抱在身前,呢喃道。
“安然,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