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童苏兴奋的大喊大叫,周围人都陷入一脸茫然。
“就算真快死了,也不至于精神失常吧。”
——然而这句话不是曲秋一说的。是童苏自己在兴奋喊叫完后又忽然降声说的。
曲秋一欲言,但这次被其他人抢先了。
努力在摇晃的海底中维持身形的阿蝉大惊失色:“大哥哥,你是真疯了吗?”
童苏扭头扯了扯嘴角:“没疯。但我感觉曲秋一会这么说我,打算先下手为强。”
“你脑子真被水泡坏了吧。”
曲秋一震惊,但不多;其实这种时刻,她更关心那些看似不合常理的话缘何而起——
比如,满菱难道真在附近藏着?
但按理说不应该。
虽说三年不见,但曲秋一是知道三年前满菱的灵力到达了何种程度、更何况她大概率随身背着张天笑弓。而且她和她都是使雷之术式的,怎么可能察觉不……
想到这,曲秋一“啊”了一声。
差点忘了,自己一群人貌似现在身处一只大妖的气息范围内,若是这样,察觉不到满菱的气息也不算是太菜或粗心大意,倒是情有可原。
此时童萝也兴奋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感觉到天笑弓的存在了?”
童苏郑重地点点头。
“我是我们中唯一和天笑弓并肩作战过的人。它和以邪刀一样,只要是近距离感受过其气息的人,绝对不会再忘记这种感觉。外面的暴风雨雷声,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还以为是因为雷声都大同小异,听久后才发现,和天笑弓箭矢击中的声音几乎一样!”
众人精神皆为之一擞。
曲秋一便继续问道:
“童苏,为什么说我们在妖的里面?”
童苏此刻看向人的眼光像爆火花的炭星子,又黑又烫,在剧烈震荡的海流里灼热发亮:
“刚刚阿蝉说我们像被蒙在鼓里的人,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了包子。”
“我看大少爷你是在海边当野人当出幻觉了,一天不提个百八十遍包子不过瘾。这算哪门子联想?”
曲秋一话音未落,防护罩外的鲛人已经被海流卷成了破烂的布娃娃,散线开皮逸出的无数水蛭不断发出“叭叭砰砰”声摔黏在防护罩上,盖过她的声音好几次。
童苏在雷雨点般密集的水蛭爆裂声中举起以邪刀,边将它的符咒布条愈发用力扯开,边在这片群声鼎沸的海水中,更大声地吼道:
“你觉得凭天笑弓射不穿这片海吗?”
“就算我们外面还有一层珊瑚礁套着,天笑弓射出的雷矢连短期内近乎于无限增殖的栖茔花根部都能一箭破穿,更何况是我们头顶的水和珊瑚?”
在肆虐横流的海水中,以邪刀的符带随波飘起,与童苏同样飘起的发带及眼眸持平。
“更何况,是满大小姐——满家主在用。如果可以,她一定会一箭射到我们脚下,让我们明白她还在战斗。”
童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另一句话:
“所以大哥,你觉得我们现在其实在圈养水蛭妖的大妖体-内,天笑弓才没法一箭射到我们身边?”
童苏点头。
童萝不解:“可是就算这只大妖的气息格外磅礴、范围巨大,我们一直在海水里游,总不至于连什么时候游进妖里都不知道啊。”
同为使水之术式的卞采露听到童萝的疑问,却比他更先想明白了。她的眼睛在气泡越发密集的海水里蓦地瞪大,瞳仁急剧缩小:
“或许,你们知道水母吗?”
童苏当然明白。岂止明白啊,前几年猎捕海鳗的那段时间,他不仅天天吃一肚子海水,更吃不少新鲜海鲜刺身。水母自然在他当年的每日菜单上。
他朝卞采露的身后看去,像是在看被海漩包裹的半透明水蛭妖们,又像是在望整域栖息着不计其数生物们的透明海水。
“我不知道这只妖是不是水母妖,但很有可能,它的皮肤、血肉乃至于骨骼都是能完美融入这片海洋的拟态,又或者我们很早之前就中了它灵力的某招、无法辨别真正的海水和它肉-体灵力的边界。也许,我们进入的这片珊瑚礁,就是它器官的一部分。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王八年年吃,今天轮到咱。”曲秋一半绝望地说道。
阿蝉摸了摸脑袋,又看看关清之的光头,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
“这不对啊,王八吃进去会被消化,我们要是钻进妖体内了,为什么现在还是全须全尾的?我们总不会是已经被它排泄出来了吧。”
而辛须尝早就憋不住了,他的脑子电光火石,嘴也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夺回刚刚被童苏夺走的众人关注焦点:
“这就是重点!就像我刚刚说的,水蛭妖们想要成为人、哪怕现在仅仅做到了在外表上像半个人,但它们的思维已经高度拟人了,它们甚至能做到请求人类的帮助——”
“你怎么知道是帮助、就不是陷阱呢?”晏琢冷不丁冒出一句。
看得出来,晏琢此刻也在拼尽全力使出灵力维持护盾,但其脸上的表情偏偏还是那样带着些微嘲讽的慢条斯理:
“童苏刚刚说的猜测很有道理。但正因有道理,从一开始我们来找童藤、更早以前童藤被它们拉来这里,岂不都是在它们这群寄生种的预谋引导下?这不就是把我们当食物吗?”
“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成为食物,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辛须尝难得用坚定的语气说话。大抵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灵力聊胜于无,干脆放弃输出灵力而是全力站在原地思考,说话才这么有劲吧。
晏琢上下扫了扫他,嘴角扯了扯,表情说不好是笑是哭。
辛须尝也看出了晏琢的意思,在这种危急存亡时刻干站着不干活也确实尴尬,他赶紧咳嗽几声,直奔重点:
“我就直说了。我觉得水蛭妖们有高度智慧不假,可正因为如此,它们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族群是寄生种。哪怕现在拥有了人类的尸体能够假扮成人,可你们发现没?它们没有任何一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单独化成人形!”
“它们明明拥有跟人类不相上下的语言和思考能力,却连变成人形都做不到,只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拼凑成五脏六腑的样子支撑人体……”
童苏带着怒气咳嗽了声,差点没把嘴里的呼吸珠也给呸出去:
“我说过很多次了,说、重、点!”
话才说到一半,辛须尝就感到后脖子一痒——是以邪刀上的符带警告地挠或者说锤了他一下。
登时,他吓得直接一句话结束自己的小炫耀心思,像小鲤鱼吐泡泡一样吐出结论:
“它们是代表大妖来跟我们谈的!它们其实还是寄生种!是大妖在请求我们的帮助!它们只是传话筒!”
此时,所有人的脑子都像此刻的防护罩般,发出细碎裂开的声音,从外至内隐隐透进光和水蛭狂乱的影子进来——
竟然!竟然!!
这下都说得通了。哪怕是流凸玉之前接近于自杀的“开膛破肚”行为、还有它死后只剩下一段尾鳍都仍能发声、之后尸体又被“消化”的古怪现象,都说得通了……
他们之前一直以为,流凸玉是附近海域生活的水蛭族群的小头目。
现在才发现,它岂止是小头目,更是灵力辐射范围长达方圆几十里的大妖的小分-身。
现在唯一的谜题只剩下,这只大妖的化身为何要带领一群水蛭玩“扮人过家家”的游戏了。
毕竟即使这只大妖再强,童苏他们也不觉得,它会无聊到特地将自己的灵力灌输成几百个不同的化身,彼此都拥有不同的外形和性格,还要彼此对话、协作……天,这还是妖吗,分明是寂寞到发疯的深海怨灵。
那么当其他所有不可能的答案被排除,剩下的那个,哪怕再不可思议,都会成为唯一的谜底——
辛须尝长吁一口气,带着股松弛下来的疲惫和满足感,抬头望向海面处,听着隔着重重水流传来的越来越闷重的雷击声:
“这只大妖,很可能走入了一个困境,一个让它只能寄希望于让体-内个体力量过于孱弱的水蛭妖的困境。它想结合水蛭妖族群智慧和它本身灵力探索出这个困境的出路——群体生物即使智慧有余但力量不足,单只大妖实力强盛但单打独斗,它们双方刚好互补协作。但恐怕,大妖发现这条路子虽然行得通、却太慢了,慢到它不得不求助于人类。之前是满月镇满家,现在变成了我们。”
求助于满家…吗?童苏又想到了满妙家主死的那晚,那些疯狂生长、如山如海的栖茔花丛。
还有站在旁边、明明知道一切、却将本要盖棺的真相重新翻涌出来甚至推波助澜的参域。
想到参域,童苏刚愈合的双脚后跟便隐隐作痛,重现当晚被利落挑破的感觉。
他恶狠狠地跺了下右脚,萦绕脚跟的幻痛即刻消失:
“如果真是这样,满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回来?”
护罩的碎裂声越来越清脆了。像西瓜被拍一巴掌后裂开大半后的声音,听得众人像暴露在空气里的瓜瓤,浑身涔涔。
“她回来?你告诉我,她怎么回来?又凭什么一定要回来?她那时被参域打成重伤,满家的事又是一地稀屎,扫都扫不干净、路过都沾一身臭,所有的侍从都作鸟兽散,满菱代替她母亲成了众矢之的,甚至还不一定知道她妈到底背着她还干了哪些事,别说回来看着自己老家物是人非,能四处游猎继续生活已经算她心智坚强过人了。”
曲秋一边说,边将本盘在自己腰间的鞭子延展开来,将众人像藤上的丝瓜一样挨个盘绕着缠住。
大家自然明白她的用意:这是防后面护盾支撑不住碎裂开后海浪袭来的冲击。被绑在一起算不上最高明的选择,但绝对比大家的碎片都被汹涌波涛冲到五湖四海的结局来得强。
至少挨在一块,附近多个帮衬,怎样的绝境里,都会多一分生机。即使相加的结果很有可能趋近于零。
只有晏琢一脸为难地用无名指勾起快嵌进自己肉里的鞭子:
“你这是打算让我们陪葬?”
曲秋一此刻没心情理他。话说这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的鞭子也还在如架上瓜藤般不断延伸,到了最后一个“丝瓜”辛须尝面前停住:
“童苏,如果你对天笑弓的感应是真的,满菱现在应该在海面之上。但是海面之下的我们,如果也像你说的那样、真的在妖体-内,之后能否活着和满菱会面都是个未知数。”
曲秋一的鞭子从前往后、又从后包前,鞭子尖将辛须尝的下巴骨用力一推,令他的视线与曲秋一的眼神交汇:
“不管它们这群妖要干什么,妖和人不两立,是铁一般的事实。否则我们现在也不会被困此处。至于你刚刚说的妖向人求助的猜测,很精彩,不愧是脑子进水后能说出的话。”
辛须尝张嘴欲言,但被曲秋一的鞭子抽了一下,嘴唇立刻肿了半边,没法继续开口。
他也看到了曲秋一此刻的眼神,没了平日的不屑张扬,更没有暴怒凶狠,只有平静。
“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我们不可能在这里一直输出灵力直到耗尽。护罩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周围环境也越来越汹涌,我建议所有人在我的鞭子连结好后、同时撤掉护罩,将灵力用于护身,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你么,”
曲秋一第一次正视辛须尝,眼神并无任何恶意,却让辛须尝心像油锅里翻滚的气泡,噼噼啪啪。
“护盾破掉后,海水必然冲击猛烈。你的灵力不是很能判断方位吗?等下就由你站在海水冲来的方向最前面,替我们疏导海流。”
辛须尝的汗水此刻真如海水涌出了。什么“疏导海流”?不就是让自己站前面当排雷敢死兵吗!!
奈何他嘴已经肿了大半,曲秋一的鞭子缠着他腰、鞭子尖守着他嘴。
现在的他,不单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更没有决定自己站哪的权利,甚至也没有知晓之后埋哪的权利。
其他人皆是默然。曲秋一说得太对了。不管于公于私,怎么看这个方案都是能让辛须尝这个实力最弱也与他们最不熟的人“效益最大化”的。
而童萝看着护盾外被汹涌水流冲剩的的水蛭妖,出神了。
水蛭残存部群能够维持的人形寥寥无几,但即便是这样,只要是依旧能在这急浪凶流中留在原地的水蛭妖,都没有放弃向他们靠近、并更用力地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