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皖没想到东源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从桂然和桂冉的话以及他行为举止的杀伐果断,不难推测出狐族族长是个无情冷漠的角色。能让他睹物思情,眼角落下的一滴突兀泪水的,不是他手中的霁月剑,而是这把剑背后曾经的主人。
也就是于皖未曾谋面的,已故的外祖父。
于皖静静望着陷入回忆的狐妖,心中难免生出几缕好奇,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总之绝非认识那么简单。
他没有问出口。东源之能因此剑而回心转意留他一命,也可能会为此再一次让他陷入死地。比起打探二人缥缈无踪的过往,于皖更在意的是,如何才能在东源之的眼底下逃出去?
他偏头向外看,正困惑眼下所处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巧和推门而入的人对上视线。
来者的眼里满是鄙夷和厌恶。一瞬的功夫,他主动和于皖错开视线,快步行至东源之身前,弯腰道:“桂家那对姐妹追来了。”
说完,他不得不意有所指地朝于皖看去一眼。
他的声音不大,也没有刻意压低,于皖同样听得清清楚楚,又在察觉到来者的示意后,心中一惊。
桂然和桂冉分明是为他而来。
东源之没抬头,但他倒印在霁月剑身上的双眼已敛去所有的情绪,眼角同样看不到任何异样。他挥手示意来人带路,而后将霁月剑放在木椅上,对于皖下了命令,“你同我一起。”
他手指轻挑,束缚在于皖身上的冰冷绳索听话地松散解开。虽然不再被束缚,于皖也不敢多做什么,他的一举一动根本逃不出狐族族长的掌心。但这实在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可以借此观测外面的环境,等天黑后伺机逃出去。
于皖心间正打算盘,不料东源之会朝自己走来。来不及后退,东源之已在他身侧停下,一言不发地抽走了剑鞘。
没被看破,于皖在心间舒一口气。他等东源之将剑收鞘摆好后,跟在东源之身后走出去,途中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陪伴多年的长剑被人精心地横放在木椅中央,东源之似乎似乎并没打算把剑还给他。
厚重的木门打开时带有白光,随即是阵刺骨寒风迎面而来。于皖有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他才发现方才待着的类似宫殿的地方,不过是个树洞,待人完全走出来后,立在原地的不过是棵普通的松树,从外来看没有任何异常,更别提看穿内里隐藏的乾坤。
怕被察觉,于皖只匆匆略过一眼。东源之却还是停下来,回身道:“你走在前。”
领头的人也因此停下,回头而立。于皖没有解释,也不反抗,顺从地按照东源之的要求往前走去。
一路上经过许多松树,每一棵都大同小异,若非林间不时投来带有打量意味的狐妖,于皖真以为他是走在一片平平无奇的松林里,和雪山下的那些没有不同。
松林仿若走不到尽头。直至于皖看到不远处,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举着长枪,将两名少女围困于其中。
桂冉一见他们的身影,便忍不住要扑上前,可惜被长枪挡住前路,只能大声喊道:“东源之!你要不要出去打听打听,哪里有族长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抓人的!”
“先担心你自己吧。”领路人冷笑一声。他一把把于皖拉到一旁,侧身为东源之让出路。
东源之在距她们几步之距停下,道:“他不会死,我派人领你们走。”
于皖顺势投去安抚的目光。
“你把他留下做什么?”桂然冷声问道。
已有人替东源之做出回答,“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不该管的别管。”
东源之无动于衷地负手站立,略一侧头,几位下属立刻会意,不顾她们的意愿,以长枪逼迫她们离开。得到东源之确切的回答,也不会牵扯到她们,于皖总算能暂且放下心。
桂然和桂冉再怎么谨慎,也藏不过东源之设下的结界。她们也十分清楚,从东源之手下救人无异于虎口拔牙。桂冉眼珠一转,突然停下来,一拍身侧长枪,扬声道:“谁要你们送?我们自己走得出去。”
“靠自己?”方才领头之人大笑一声,“你们是瞎猫碰死耗子才能进来。是族长心软,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们。两个黄毛丫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桂冉脸色一冷,遥遥朝于皖看来。于皖知道她的问话是意有所指地为了帮忙,但若如方才那人所说,没有东源之的应允,恐怕仅靠他自己很难逃出去。
“你也想走?”
东源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分明将他们的举动和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既被戳破,于皖索性不再隐瞒。他扭头对上东源之一双静如深潭而不见底的眼,不解道:“你为何要将我留下?”
东源之没回答,自顾自地转身迈出步子。见于皖迟迟未动,他索性长尾一甩,将人拦腰卷起带走。
于皖踉跄几步后才得以跟上。蛇生来体长,易于缠绕也就罢了,他倒是没想到狐狸也会喜欢用尾巴绕住人。
东源之的眼一直直视前方,双唇紧闭,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模样。于皖只得主动开口,将前来的目的道出,“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调查玄天阁掌门私下猎妖炼丹一事。”
东源之总算停下。于皖以为他是会因此转意,却不想腰间狐尾贸然发力,将他直直腾空卷起,朝身后一棵松树甩去。
狐尾速度极快,于皖下意识地闭上眼,倒是没如预想一般撞上坚硬的树干,而是被一股极大的吸力吸入其中。待他重新恢复视野,洁白狐尾早已撤回,独留他一人在空旷的树干中,和东源之见他的那棵内部构造差不多,只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于皖急忙向刚才进入的地方走去,白色的屏障先行浮起,阻拦在前。眼下他失去佩剑,身上只有腰间挂的锦囊里还剩些符纸。于皖取出一张传送符,并起双指注入灵力点燃,可惜直至燃尽,还是好端端地留在原地。
传送符都不管用,靠他自己更是没办法逃出去。于皖叹一口气,自我安慰道,东源之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将他留下。
而东源之对猎妖炼丹这般关系全族的事也没表露触动,兜兜转转,怕还是因为霁月剑,以及他那未曾谋面的外祖父。
于皖仰起头。藏在松树树干中的一方天地颇为奇妙,底部纳人的地方是十分规整的方形,四壁看来是树干,自下而上收紧,渐拢成与树干粗细一致的圆。抬头不但能看到松树的枝干,还能看见头顶的天空和洒落而下的日光,枯黄的松针随风落下几根,碰到白色屏障后顺势滑下,落入目光探不到的地方。
狐族如今都隐居在这种地方,也难怪他找寻不到踪迹。
有法阵环绕,内里还算干净,于皖席地而坐。与其他独自在这苦思冥想白费力气,倒不如等他们找上门。
四周一片寂静。于皖奔波几日,眼下总算得了些空闲,能分出心思考虑沉寂的心魔。
年前恨不得夜夜找上门来,过完年倒是迅速地销声匿迹。心魔自然不可能像年兽那样,是被除夕火红的对联和爆竹声吓得无影无踪。于皖思来想去,只觉得大抵是因蛇毒夜间发作,他得以清醒,也算歪打正着地抑制心魔的发作。
说起蛇毒,于皖不免伸手朝怀中探去,取出个青白的瓷瓶。那日在客栈见到,于皖就觉眼熟,不过碍于苏仟眠的到来而没细究。昨夜在地下的洞穴里则是不好骤然点灯,更是疼得让他没有心力追究细枝末节。
精巧的瓷瓶被捏在指尖,转动细细打量一圈后,于皖将瓷瓶举起,果不其然看见瓶底印下红章,刻有“玄天”二字。
这是他买给苏仟眠的解毒药。只是于皖没想到苏仟眠没吃,好端端地放过几个月后,又待他中下蛇毒,完璧归赵。
于皖将药重新收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一个人待了几个时辰,直至黄昏,才有人前来,却不是东源之,而是此前禀告以及带路之人。
见他闭目打坐,来者嘲讽道:“你倒是悠闲。”
于皖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起身问道:“是你们族长让你来的?”
“不。”他走到于皖身前,“是我自己要来。”
于皖道:“你我素不相识,来此……”
话音未落,来者措不及防地冲上前,一手紧握住于皖的脖子将他提起,咬牙怒道:“素不相识又如何,不妨碍你偿命。”
于皖双脚离地,只有伸手去掰他的掐紧的五指,试图挣脱。他被迫仰着头,不明白来者从何而来的怒气,挣扎着道:“要我偿命……总得给出个理由。”
对面之人双眼发红,满是怨恨。他笑一声,道:“理由?好,我允你死个明白。”
“若非红慎,他如何会变成现在这边模样?古有父债子偿,红慎既是你的外祖,他做过的恶事行下的恶果,由你承担,不也是天经地义?”
哪怕于皖觉得他毫无道理,更是和天经地义扯不上半点关系,也无言反抗。来者早已动了杀心,根本不会过问他的意见。于皖手间发力,指尖狠狠嵌入来者的手腕,留下一道道弯月般的血印。来人吃痛,也被他彻底激怒,一手将他狠狠朝地上摔去。
于皖后脑着地,眼前一阵阵发黑还伴着金星。他顾不得身上阵痛和头晕眼花,一手捂住头,另一手勉强撑起身子试图站起身,却被来人狠狠一脚踢踩在腹中。
于皖疼得想蜷缩在一起,来人却不肯放过,弯腰扯住他的头发,逼迫他露出脆弱的致命脖颈。于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手间银光一闪,匕首直直刺下。他用尽力气,运转所有灵力于手心抵下致命一击,却也只换来一瞬的停滞和一声嗤笑。
“不自量力的东西。”
来不及再次运转灵力,于皖以双手紧紧握住匕首,刀锋刺破掌心,割出流血的红色小溪。鲜血沿着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出,流过小臂,染湿衣袖。然而他拼尽全力的挣扎在来者眼里不过是蜉蝣撼树,根本不配放在眼里。
嵌入血肉的匕首被人用力抽出,于皖却没感到多大的疼痛,不知是已经失去知觉,还是疼的地方太多,这点痛楚来不及反应。
“不陪你玩了。”
于皖失力地躺在地上,双眼茫然地睁着,见来人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送你上路。”
他心里是不甘的,怎么会死在这?于皖还想抬手抵挡,双臂上的血珠却好像在地上长出根芽,沉重得令他抬不起。他只能试着偏头,妄图借此躲过刺来的一刀。
刀尖折射出如血的落日余晖。来人下手利落果断,手起刀落也该是快的,可在于皖眼里,不知为何变得极为缓慢,变成一道漫长的折磨,给他能躲开的幻觉,实际却只能抽动指尖。
终于越来越近,落至眼前。于皖歪过头,绝望地闭上眼,颈间的刺痛却迟迟未袭来。
他正以为是疼得失去知觉时,耳边突然传来“咣当”一声。
失去意识前,于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东源之。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