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青黄不接,山间地头难寻长成的艾草和槐花。
瑛娘不欲再等四月里忙成陀螺,便着手开始制作今年需用的颜料——干栀不缺,茜草根昨年年根儿前也有人晒好了送来,将好够今年几百扣的用量。
如此忙过三月中,瑛娘还有空闲清理库存,取了笔墨纸砚来默写《六祖坛经》。
《六祖坛经》通篇约一万二千字上下,含括许多故事与传说,其中又有教义、法语及禅修方法等篇章,根据“自性本清净”宣扬“明心见性”、“顿悟成佛”。
虽识得了字、读得懂书,也勉强能作得几篇白话文章,可真论起学识,瑛娘是丁点儿不敢自夸,更无慧根礼佛,亏得有此一世因缘,禅学佛法都叫她背得滚瓜烂熟,又经年抄写,这才没写毁纸张。
而默写所用文房四宝亦皆是她曾跟随古匠传人学成后的制品,因那时她已用惯了“苦禅”这一名号,制品之上便都留了“苦禅印”。
可惜匆匆一世轮转,完成“绩效”之日,那宝玉印章也被她送给了好友留念,如此这一世再想要,也只得先寻得一方好玉,再写好了字样托人重制一方。
不过丰县不尚玉,寻好玉当去府城才好,可眼下还有别的紧要,瑛娘只得暂时按下念头。
待得三月下旬,陆续有村人送来早熟的艾草及鲜槐,瑛娘便收了纸笔先忙活今年的营生。
一年需用的颜料及香露费不得多少时间,但除了艾绿,槐花香露也需补充昨年没能赶上多制的量,瑛娘依旧叫了林氏与何氏帮忙,赶在艾草大肆丰收前先蒸得了五百瓶槐花香露,取四百入仓存备。
此外,瑛娘还预备先放一批药墨出去稳固一下大儒无心之下替她攒来的声名。
但此事不宜只叫章文德帮忙,待得四月下旬交付颜料、花露之际,瑛娘又单备了一只箱笼,装了这些时日默好的《六祖坛经》及三十五方药墨、两方仓存的上佳油烟墨,只待进城寻得机会,再与章文德背后东家及书肆掌柜谈谈合作的可能。
春耕忙碌,今年尤为紧张。
大王村各家各户都盼着老汪家教授胡麻种植之法,待得瑛娘进城之日,连林氏都去了村人家里头讲说,只剩云氏与何氏在家里忙活。
如此一来,徐氏便是再放心不下,也只能眼巴巴瞅着瑛娘独自个儿赶了车往城头去。
好在大王村去往丰县也不过三刻车程,一路沿着大道疾驰,别说流氓之辈,就是寻常往来者瑛娘也没遇着一个。
进城之后,瑛娘自是先至杂货铺子交付。
四色颜料与槐花香露结银合计一千二百余两,瑛娘收下银箱,不及装入背篓,便先取了提前备好的油烟墨与章文德。
油烟墨香不及八宝药墨,手感亦不如药墨玉润,不过见其上印“苦禅”,章文德心头也是百念一转。
“瑛娘家中能人辈出,这墨想必就是此前你有意与书肆代销的那种吧?”
“确是。”
瑛娘最初却是未曾考虑直接售卖药墨,待询得墨价才改了主意,因而此答也不算撒谎。
墨锭完整,章文德也不好磨了试色,只抚须一笑,试与瑛娘报了个心理价,“昨年借大儒之口,‘苦禅’这一名号也算入了书院学子的耳,我与东家商议后也借势与书肆的掌柜探了探口风。药墨外销,一方可售至三五两金,若有同出'苦禅'之手的普通墨,也能售至一方十两银的高价。”
“我记得东市书肆外销的好墨是龙柱墨?”
“是也。龙柱墨也曾受盛京一位权贵称赞,因而售价虽不及贡墨,却也深受学子追捧,卖得十两高价。”
贡墨非寻常人能用。
而龙柱墨是松烟墨种,比之油烟墨更显贵重,但书肆既敢放话同价,自然也是想借机吃上大儒声望的利。
而药墨喊价至三五两金,比之贡墨还翻了几倍,想来那位大儒的身份确是不同寻常。
章文德与瑛娘实话,也是希望她能好好考虑售价。
一来,两方有交情,能双赢自然最好。
二来么,章文德背后东家也是想借机与瑛娘卖个好,以提醒她墨能卖得高价,也是多亏了他们家小与大儒搭上了线。
瑛娘与章文德也往来了两年余,听及便笑道:“今日备的两方墨是送与章叔作礼的,至于药墨……章叔知晓制墨本钱及工期,我心头亦有一本明账,这墨价早已定好,不会借大儒口碑平白多添几成。只是书肆那头我还有别的打算,因而药墨买卖,也不能尽数交与章叔来做。”
章文德一听却是喜意剧增。
好墨他不值当用,自然乐于替瑛娘送与东家及公子做脸,当下最紧要的是能替东家揽下一部分药墨买卖,无论来日送去府城亦或更远些的繁华之地,其中利益非是一两成小利。
“那瑛娘打算今日便敲定这门买卖么?”
“药墨不宜多售,因而今日我只带了三十方来好叫章叔便利,一方作价二十两银,余下五方我得送去书肆试试,若能谈成,一方便算他二两金,章叔以为如何?”
十方墨锭需得本钱十三两银,还有人力、工期计算。
而二十两银兑等一两金不到,相当于这批药墨一经过手,只要操作得当,转手就能盈利百余两金,此价任谁也说不出一句违心的“价高”。
章文德心知瑛娘这是当真与他便利,自然满心愿意。
至于书肆那头,先头东家属意他打探,书肆掌柜该也猜到了他们与“苦禅”有过往来,那五方药墨便是叫他们买去,多半也是送与书肆背后的东家作礼,于他们而言利大于弊,便是舍了也无妨。
“瑛娘属实诚意,就是不知后续能有多少?一年可有保数?”
物以稀为贵。
天下读书人不知凡几,别说瑛娘,就是章文德也深知不可竭泽而渔。
且药墨制作不易,眼下老汪家人手不够,瑛娘却是想以另一种方式做成这门买卖,闻言只道:“确有另有一主意,就是不知章叔东家是否方便面谈。”
读书人的买卖可不好做,如今东家也是借大儒之势稍行其事,章文德不敢替东家应承,结了三十方药墨的钱,才与瑛娘应道:“说来也巧,东家今日就在城中与商队管事会谈,瑛娘且等至午后,待我与东家传信,届时在西市福云茶楼碰面详谈。”
“成,那我过晌再去西市与章叔汇合。”
说定此事,瑛娘先驾车去了一趟中人屋舍。
三房吃了一回亏,这回新租签契便直接签下了五年长契,更是给与牛二三年租子作定。
牛二代租能抽利半成,瑛娘懒得与他细算,便叫他先取了五年的利钱,如此只需结与她三年租金合计九十九两银。
五年利钱足有九两银,牛二喜不自胜,又说及城中房价涨势,“咱们丰县出了个才子,连带着城头的房价也涨了不少,先头与你说过的甜井巷院子眼下已是涨至一千二百两银,屋主吃准了高价,更是捏着不肯卖,而晏公坊、木杓巷、竹马巷也提价二百至一千两不等,你若还有意置产,怕是只得过两年再看。”
名人效应无论古今。
瑛娘也不是非买房不可,置之一笑,又问牛二可知府城房价如何。
“府城啊……同等的商铺,汪小娘子花五百两能在丰县买得,在府城却得三千两银往上。院子更甚,起价便是一千两,那还是靠近城墙根儿头的旧院子,如甜井巷院子那般的少说也得二千两。若是租赁,商铺通常年租二百两银,院子多按月计,一月需得三十两银。”
实际上,愿意花钱在府城租住的多是府学学子,如那等自偏远地来参考的学子,通常也只待临考再入城租住寻常人家的空房或行客栈。
房价如此,商铺更甚。
府城之中普通商户根本买不起商铺,通常整街一联排的商铺皆同属一位东家,只寻常边缘的小商铺才对外出售,故而寻常商户只能赁个铺子挣些辛苦钱,再差些的也只能在街头摆摊,亦或于坊市游走叫卖。
如此,府城买卖市场近乎被豪商垄断,外地商户若无坚实后盾,初入府城实难存活。
“多谢牛二叔告知。”
“外道了不是?叔总不能眼看你吃亏。”
亏得牛二不知瑛娘是想入府城做冰饮买卖,不然还得劝上两句。
离了中人屋舍,瑛娘顺道又去商铺看了看三房与前铺主的情况。
得益于独一门的薯粉粉条,三房这一轮“商战”算得强势取胜,不过众口难调,三房人力不足,前埔主也捡了不少便宜,如今两家也算平和营生,总归没叫食客吃得吵闹厌烦。
见三房母子忙得不停,瑛娘也懒得去凑热闹,转道去饭馆简单对付了一餐,又送了香露与戴娘子,这才寻了西市书坊去。
西市书坊与东市书肆系同一东家,瑛娘入坊便说破了来意,直取药墨叫书坊掌柜说话。
书坊掌柜未因瑛娘年纪小就低眼看她,思及此前她曾与章文德同进书坊,留字正是“苦禅”,又见药墨上印“八宝五胆”,不似近来于市面流传的假“苦禅墨”,不由多信了几分。
不过此墨毕竟牵连大儒,书坊掌柜也未尽信,只叫瑛娘签下契书,确保此墨是为正品。
“还请娘子勿要多想,毕竟一两金一方墨,若是东家问起,我也好有凭证取信。”
“自然,契书内容便请掌柜来写。”
作证的契书无需官府加印,书坊掌柜写得详尽,瑛娘看过无误便签了字。
书坊掌柜这才露了笑,“可惜量少。汪娘子往后若再得苦禅墨,还请多舍些与鄙人。”
瑛娘自无不应。
“五方合计十两金,汪娘子是要现银还是交子?”
“还请掌柜与我现银。”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