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膨胀的怪物,不存在血腥的腹腔。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入佹的幻觉,而幻觉的诱因尚不明确。
陈今浣收回裹缠在商贾身上的触须,最后一抹甜蜜黏滑的触感也被无情抽离,脖子上的缂丝已经勒出汩汩鲜血,再不收手,他一定会被丝绦绞首示众。
“这位郎君想要面首的话,咱们家也是有的,请别对客人下手啊……”
商贾的哭嚎声在笙箫中显得格外刺耳。陈今浣松开触须退后半步,喉间缂丝禁制却收得更紧,血珠顺着锁骨滚入衣襟,在绯色锦袍上洇出深色的花。他垂眸望着自己颤抖的手腕,剥离的血管红得刺眼,指甲缝隙里明明还有粘稠的肠液——那或许不是幻觉?
泠秋的剑鞘抵住中年商贾的后颈,剑身散发出的冰霜强行压制住对方狂乱的心跳:“你看见了什么?”
“肠子…好多肠子……”那人涕泪糊了满脸,肥短的手指指向雅间深处,“那胡姬的肚子…肚子裂开了!里面全是眼睛……”
“兴许是癔症,小六,带这位客人出去静静吧。”鸨母再三确认雅间内根本没有胡商所说的那些东西,便招来一名小厮,把他领去室外了。
梳着惊鹄髻的老鸨举起团扇掩去眸中异色,转身对廊下乐工击掌三声。丝竹骤停,十二舞姬的赤足在金砖上勾出最后一道弧,裙裾翻卷间,陈今浣分明看见她们足底纹着的莲花咒印。
那肯定不是幻觉。
“二位莫怪,近日平康坊多雨雪,许是地气潮湿惹了邪祟。兰雪斋备了上好的崖柏香,最是驱邪避秽。”
舞姬的赤足踏着退场的鼓点渐远,二人随老鸨向后苑走去。
兰雪斋的飞檐在夜色中翘起一道诡谲的弧,九盏人皮灯笼随风轻晃。陈今浣踏上雕花木阶时,足底传来异样的黏滞感——那些看似朱漆的纹路竟是凝固的血浆,经年累月被脂粉浸透,早已辨不出原本的猩红。
鸨母的团扇掀开珠帘,浓烈的崖柏香扑面而来,香灰中混着股铁锈般的腥甜。二人穿过珠帘的一刹,老鸨忽然消失不见。陈今浣伸手抚过门框上凸起的螭龙纹,指腹触及的刹那,浮雕的眼珠突然转动,青玉雕琢的瞳孔里渗出靛蓝黏液。
泠秋的剑锋无声出鞘三寸,剑身霜气将欲图攀附的黏液冻结:“东南角的《霓裳羽衣曲》壁画,第三名舞姬的琵琶弦在动。”
闻言,陈今浣抬头望向廊柱间那幅丈余长的彩绘——画中十二名飞天正随烛火明灭变换姿态,本该怀抱琵琶的伎乐天女,此刻却将乐器横在颈间。朱砂描绘的琴弦深深勒入皮肉,暗金颜料顺着裂口流淌,滴落空中却变成了血。
“咚——”
不知何处传来沉闷的鼓点,檐角灯笼像人头一般齐齐转向。少年颈间的缂丝带骤然收紧,拉着他的脖子将整个人悬吊起来。两侧屏风的湘妃竹骨架应声断裂,露出内里裱糊的纸张——竟是张完整的人皮,皮下密密麻麻写满梵文咒语,每笔勾勒都嵌着细如发丝的翡翠莲茎。
司天台少监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回廊尽头,他闲庭信步地走来,狞笑着看向悬吊在横梁的陈今浣:“噫嘻嘻嘻嘻~大仙果然没说错,你真的会自投罗网……”
廊间烛火陡然一暗,悬吊的缂丝带绞入皮肉,陈今浣却随着他的狞笑一并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行剑阵在两人交织的笑声中展开,泠秋丝毫不敢懈怠,他抬眸看向吊在半空的少年,忧心对方再次入佹:“喂、清醒点,别被幻觉蒙骗!”
“师兄,我很清醒……”少年溢血的唇瓣翕张,瞳孔深处泛起混沌的癫意,“倒是你,可别死了!”
说罢,他抓住缂丝丝带的一角,恐怖的撕裂声响起,酢浆草结解开的瞬间,一具无头的药骸稳稳落地,迅即抛却人形。
檐角灯笼在狂乱的气流中剧烈摇晃,九盏人皮灯笼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已无定形的药骸肆意生长,黑色的须状物向四周蔓生,转眼便缠满整条回廊。那些介于血肉与污秽之间的胶质物扫过彩绘壁画,飞天伎乐的眉眼突然淌下血泪,朱砂描绘的飘带竟从画中飞出,直直绞向泠秋。
五行剑的寒芒劈开三道袭来的飘带,剑气触及画中琵琶的瞬间,整面墙壁鼓胀如孕妇肚腹。司天台少监的狞笑从肿胀的墙皮后渗出:“早说这厮是个疯物,偏要学人扮什么医者仁心!”
回应他的是穿透墙体的畸形长条,沾着壁画颜料的尖端精准刺入其右眼。少监的惨嚎刚起,触须便已绞碎他的颧骨,将整颗头颅放进黑浆中咀嚼起来。
“中有君……”泠秋回忆起了那些有关“它”的记载,顿感深深的绝望。
他却只能在绝望中挥剑挣扎。
剑锋在触及中有君的瞬间被反震开去,虎口迸裂的鲜血顺着剑槽蜿蜒淌下。眼前这团难以形容的秽物已经彻底失去人的轮廓,膨胀的黑色浆液夹杂着醉月楼的碎木残瓦。
它将司天台少监的残躯甩向藻井,腥臭的脏器砸在描金斗拱上,洒落的血雨进一步激发了饥渴,漆黑的浆液中沉浮着碎骨与经络,在回廊间翻涌成滔天的墨浪。
“醒醒!”剑刃在墨浪中破开一道缺口,霜气触及黑色浆液的刹那便蒸成白雾。巨大的冲击波将瓦当切成锋利碎片,碎片割破脚踝的疼痛令泠秋清醒——眼前这团蠕动的秽物,早已不是那个会与他插科打诨的少年。
中有君的触须裹挟着碎骨与瓦砾拍向他的胸膛,护体真气如薄冰般粉碎,腥甜涌上喉头。他踉跄着撞碎彩绘屏风,画中飞天的断臂扎入肩胛,金粉混着血沫在伤口处灼烧。
“陈…今浣……”
破碎的呼唤被翻涌的浆液吞没。中有君的躯干已膨化成三丈高的锥体,表皮如沸腾的焦糖般鼓胀起无数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探出半截人形。那些扭曲的面孔依稀可辨——润山殒命的百姓、蒲津渡沉河的新娘、甚至王侍郎发妻腐烂的容颜。它们齐声尖啸着,声波如海啸般袭卷而来。
“轰!”
东南角的藻井轰然塌陷,描金斗拱如断肢般坠落。泠秋翻身滚向回廊死角,五行剑插入地面犁出深深沟壑。剑身映出头顶异象——中有君裂开的腹腔内伸出千百条脐带般的肉须,正向着活人的气息探去。
“救…救命!”
先前消失的鸨母从梁柱后跌出,惊鹄髻散作乱麻。她的右腿已被肉须缠住,绣金线的裙裾在黏液腐蚀下腾起青烟。
“别杀她!”
警告声淹没在梁木断裂的巨响中,剑锋横扫的瞬间,尖锐的触须抢先贯穿妇人身躯。黏连污血的条状物将尸体甩向彩绘墙壁,飞溅的脏器在《霓裳羽衣曲》壁画上晕开血瀑。
一人的血肉不足以令它餍足,数百条触须已然瞄准了醉月楼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