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医宴那日,我会陪你同去。”
陈今浣正用银针挑弄灯花的手顿了顿,爆开的灯芯在砚台里溅出几点墨水。他索性蘸着残墨在宣纸上勾画,寥寥几笔便现出只缺耳少尾的狸奴。
“不管观中事务了?师兄这般体贴,实则是怕我毒死满朝公卿吧……没看见我脖子上的缂丝么,缝得可紧了。”少年指了指喉前穿过皮肉交叉缝起的缂丝带,还特意用多余的缂丝扎了个酢浆草结。“李兄和那位添油加醋大将军,后来怎样了?”
泠秋的视线掠过宣纸上那只残缺的狸奴,墨迹在灯下晕染出斑驳的影。晨风中的檐角铜铃撞出细碎清音,混着药碾里未尽的雄黄粉飘然落下的响动,在寂静的铺子里织成一张粘稠的网。
“李兄自缚于大理寺日夜请罪,昨晚被金吾卫带去了临时关押的仓房。”他叩了叩案上摆放的刷着黑漆的陶罐,罐身釉色映出少年脖颈缂丝带勒出的红痕,“欧阳将军接了镇妖司总司的调令,现已前往剑南道剿灭寤寐天残党。只不过……”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将朝廷机密告知陈今浣:“镇妖司在西市至少安插了七处暗桩——你药铺斜对面的胡姬酒肆,当家的便是一名线人。”
“这样啊。那位圣上叫你泄密的?”
泠秋不语,目光扫过屉面上密密麻麻的桃木钉,似乎在思考什么。陈今浣也没再多说,兀自伏案研磨着某种暗红晶石,臼杵相撞的脆响中,晶屑纷纷落进青瓷罐,在烛火下泛着星砂般的光泽。
“这朱矾的成色差些火候。”少年忽然开口,食指蘸取粉末抹在舌尖试毒,“西市胡商总拿吐蕃的赤石充数,改日得教教他们何为‘辰州砂’。”
附近的早市尚未开张,那些憋在心里的话也未说出口。药铺门前新结的蛛网,几缕银丝在曙光中泛起奇特的虹光——那是镇妖司的探子昨夜布下的“听风线”,此刻正随着药炉的热风微微震颤。
“前些天平康坊死了个琵琶女。”泠秋用真气凝成冰刃割断蛛丝,已经来到喉边的挽留却变成了这样的一句话,“坊正说是痨病,可抬尸的仵作经过时,我闻到股怪异的腐莲味。”
陈今浣的臼杵顿了顿,晶石碎屑在罐底堆成锥形结构:“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腌臜事。听闻上月永宁坊的扬州画娘暴毙,不也说是急症?结果她夫君在床底藏了整坛人面莲籽——”
言犹未尽,门外的街道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须臾,一名头戴帷帽的妇人掀开门帘跌进药铺,怀中的襁褓掉落在地,洒出丝丝靛青黏液。她那哭得红肿的双眼在看到泠秋的佩剑时骤然发亮,枯枝般的手指扯住他的衣袖:“仙长…救救孩儿……”
陈今浣悄悄放出一根触须缠住妇人腕脉,却在触及皮肤的刹那僵住——此人血管里流淌的已经不是血液了。地上的襁褓中发出婴孩尖笑,膨大的肚皮撑开棉布,裂开的肚脐眼里钻出朵未绽的莲苞。
“昨日喂过四季茶?”他捏着玉化骨笏板挑开襁褓,莲苞受惊般缩回婴儿腹腔,“还是说……去过城中的某座佛堂或祆祠求药?”
妇人立马从怀中取出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青绿色绢帕,帕子抖开的瞬间,几枚干瘪的莲子滚落柜台。莲子表面浮凸着人脸纹路,最小的那颗正咧着嘴笑,牙缝里还嵌着半片金箔。
“孩儿发热三日…庙里的高僧说…说这是观音菩萨赐的莲花种……”
陈今浣垂眸盯着妇人颤抖的指节,眉头微皱。柜台上散落的莲子仍在滚动,最小的那颗卡在陶罐缝隙间,金箔碎片映着晨光闪烁,恍若棺椁里未腐的指甲。
“高僧可曾说过,这莲花种需用何物浇灌?”他拈起颗莲子抵在烛焰上,干瘪的表皮灼烧面绽开细缝,从中睁开一只人眼。婴孩的肚脐眼随莲香鼓胀,蜷缩的莲苞再次探出,花萼处竟黏着半片未消化的碎骨。
妇人哆嗦着后退半步,帷帽垂纱扫过药柜边缘:“只说、说要用慈母泪……”
“慈母泪混着心头血,再加三滴未足月胎儿的脑髓——这般方子,倒像是寤寐天的手笔。”陈今浣忽然将燃烧的莲子按在婴儿肚脐,焦糊味中混着檀香,“您家灶台近日可曾渗水?墙角是否生过蓝斑?”
泠秋的剑鞘压住他手腕:“莫要吓她。”
“师兄这菩萨心肠,应该去慈恩寺讲经。”少年甩开桎梏,指尖勾动间,莲苞已被触须绞成碎末。婴儿突然放声啼哭,声线却苍老如耄耋老妪,膨大的肚皮表面上,网状血丝正在缓缓消退。
婴孩的啼哭在药铺内回荡,苍老声线与稚嫩躯壳的错位感令人毛骨悚然,而陈今浣却更在意妇人颈后的疤痕:“你住崇仁坊?”
“仙长怎知……”妇人慌忙捂住领口,晨光透过槛窗斜切而入,照见她耳后新结的蛛网状血痂——那是崇仁坊独有的一种毒蛛咬痕。
陈今浣转身从药柜底层抽出张泛黄的舆图,食指划过朱雀大街东侧的坊市:“自永宁坊暴毙案起,染病者皆住在井水通渠的坊间。崇仁坊西南角有口前朝废井,井壁刻着大业九年的镇水碑……这井里的水,怕是被某些人动了手脚。”
泠秋注视着舆图上朱笔圈出的位置,忽然想起两日前路过崇仁坊时嗅到的异香。彼时暮雨初歇,坊墙青苔间渗出蓝褐色黏液,像极了润山玄窟里藏着的那些污秽。
“三日内莫再食生水、喂人乳。”少年捡起襁褓,用细针挑破婴儿中指并轻轻含住,吸出了残余的黑血,“三日后婴儿自会康复,只是大娘你……会死在前一晚。”
祛毒完了后,陈今浣观察了一会婴儿的状态,将其还给了那位妇人。她怀抱着逐渐平静的婴孩,指尖牢牢掐进襁褓棉布里,帏帽垂纱下红肿的双眼不知是悲是喜:“仙长莫开玩笑,奴家昨日刚请崇仁坊的吕半仙算过,说能活到古稀……”
“哦,那很好了。给钱吧。”他懒得反驳,只是头也不抬地画符,然后将符纸叠成三角塞进襁褓,“三日后子时,记得把这张符压在孩子枕下。”
妇人还想追问,斜对面的胡姬酒肆突然传来羯鼓声。裹着波斯红纱的舞姬赤足踏过露台,脚踝金铃与药铺檐角的铜铃共振出奇异的嗡鸣。泠秋的剑鞘轻磕地面,冰霜真气凝成细线割断空气里蔓延的蓝褐色薄雾——那些肉眼难辨的秽物正顺着铃铛声波悄然攀附而来。
“拿着符快走。”陈今浣也察觉到了危险,挥袖扫落妇人肩头的菌丝孢子,余光瞥见酒肆二楼倚栏的胡商。那人缠着玛瑙项链的脖颈爬满莲花纹路,正用镶翡翠的香斗朝药铺方向挥洒香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