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倒霉了,遇见了我,帮助了我,然后不小心摔倒,骨碌碌滚到我的刀下。
长长的黑发被水沾湿,如千万条细细的黑蛇缠绕在清瘦的身体上,双手被铁链缚住,血色在冰冷池水中荡开,藏住了水下的尖牙的游鱼。
他被吊在那里,面容蒙上青森森的鬼气,如同遍体鳞伤的美杜莎,蛇尾皮开肉绽,精心保养的鳞片被扯下大半,血淋淋被高高吊起,气息奄奄,却还阴恻恻睁着眼,妄图将他人石化,随自己一同下地狱。
那三十多个名字里的大部分,尤利安都没印象了。
他杀过很多人,大部分是其他家系高层委派给他的任务,小部分只是倒霉误入了他的杀人现场,刀一挥,他们就都不见了。
死在他手里的人太多了,三十个大概连零头都没有,更多的是悄无声息地消失,或是现在还行尸走肉地在人群中“活着”。
这还只是家族成员,更多的是无人在意悄然消失的。
尤利安不会记自己杀死了多少人,更不会记他们的名字,他只是抓起一蓬雪花,然后冷眼看着它们在手中融化。
“你不会羞愧吗?”
他静静地看着屏幕后的兵荒马乱,看着那位优雅的老妇人被他气得涨红了脸,用沉默表示自己毫无愧疚。
许久后,奥黛丽夫人颤巍巍开口:“克丽丝……她还活着吗?”
那张纸条历经千辛万苦才到了她手中,但她却找不到写下血字的求救者。
如今,凶手就在她眼前,那点微末的希望在她心中死灰复燃。
“她死了。”
希望破裂。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苍老的眼睛怨恨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看在我曾经救过你的份上,放过我的孩子?”
“人总得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死在我手里,和死在天灾疾病中,没什么不同。”
她被这番厚颜无耻的话惊得面容扭曲。
“在杀了她后,你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拜托我给你行个方便……”她悲凉地笑出了声,“可笑我当时还没看清你的真面目……呵。”
“自私自利、狼心狗肺、卑鄙无耻……尤利安,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贫瘠的谩骂,连裤脚上的泥点子都比不上。
他百无聊赖地数着墙上的霉斑,隔着屏幕,那饱含怒火与憎恶的巴掌扇不到他脸上。
废话有些太多了。
被其他人哄着,平息了一会儿怒气后,老妇人红着眼,冷冰冰地宣判道:“死刑将在明日执行。”
“你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
尤利安默默消化着这两个字,想了很多,想到他自己都有些累了,才慢吞吞从嘴里滚出一句“没有”。
他好像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屏幕暗去,没有光,他看不见东西了,只能感受到那刺骨的水和鱼群游动掀起的水流。
没有计时工具,他只好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数到三千五百下时,他真正要等的人,总算到了。
深及腰部的水被放出,啃食了尤利安血肉的鱼没了水,无力地在地上蹦跳,鱼身上长出一团团肉瘤,拍在地上发出噗叽噗叽的响声。
铁链被斩断,尤利安踉跄落地险些摔倒,稳了稳,扶着墙强撑身体,失血过多到底对他有些影响。
“……终于来了。”他咳嗽两声,虚弱地说道。
黑暗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把自己弄得真狼狈。”
“拜你所赐。”
他听见自己在长吁短叹,嗔怪道:“真是的,怎么能全赖我头上呢,你看看你,工作了不到十年,却得罪了多少人。”
“一段虚构的影像就足以让他们迫不及待地将你送入刑场,怕是恨你恨到牙痒痒了吧。说不定你还得感谢我提前为你引爆了这么多地雷,要是等到你踩上去再爆炸,那损失不是更严重了吗~”
矫揉造作的话语配合上故作俏皮的语气,好似腌渍失败的果脯上一层厚厚的劣质糖霜,轮到自己成为被调笑的对象,尤利安才能体会到,这种说话方式是多么让人恶心。
他捕捉到了对方话中的信息,追问道:“虚构?什么意思?不是你杀死的知更鸟吗?”
“怎么,一提到这个你就这么急?你很在意她的死活吗?”
“不,但是……”
尤利安听到自己夸张地大笑,随后他的头发被大力扯住,湿冷的气息吐在他耳畔。
“让你失望了,虽然影像是假的,但人确实是我杀的。”
“那可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好女孩,我只是说了两句,她就自己乖乖地往刀口上撞。”
尤利安失望地闭上眼,颤抖着问:“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他虽然想过……不,他从没想过,更不想面对这样做的后果。
“为什么要疑惑呢?因为你不想杀了她,所以就认为我也不会这么做吗?”
微弱烛火亮起,橘黄色光线勾勒出一条轮廓清晰的下颌线。
“我想象过很多次你会是什么样的,醉心研究的学者?炙手可热的演员?又或者恶贯满盈的罪犯?它们听起来都不错。”
“我为你预想了那么多条路,你都不选,偏偏走了我最讨厌的那条。”
头发被大力向上扯,尤利安被迫抬起头,火光上移,横在两张脸之间,烫得他下意识瑟缩。
两双红眸相对,一双结满冰霜,一双布满震惊。
“给一只蠢兮兮的鸟人当狗——你可真会选!”洛青嗤笑一声,扯着他的头发,把人重重砸到墙上。
“以为给自己找了个主人,就有了新的家吗?可怜到让人发笑。”
“我知道你要等我干什么,你要出去,但是‘罪犯’越狱可不合规矩——于是你想到了你的镜像,让它来替你被关在这里,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你想,它会帮你的,因为那是你的镜像,只要继承了你的记忆和思想,它也会乐意去当一只摇尾巴的乖狗,它可能很讨厌你,但它一定会帮你。”
“天真又愚蠢——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你却还是猜不出真相,是因为你从未考虑过那种可能,对吗?”
那盏蜡烛被丢在地上,点燃地上的鱼尸,昏暗的牢房瞬间大亮,如同人间炼狱,有人要在这火中死去,有人要在这火中新生。
“为什么你在倒影中找不到自己的镜像?为什么你猜不透自己镜像的想法与行动?”
洛青蹲下身,手指轻抚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的伤口,语气缠绵。
“亲爱的,因为——你才是那个赝品。”
“想要出去吗?”
一柄冰做的长刀横在尤利安脖颈上,三指宽的刀身清晰倒映着他颤动的双眸。
“或许,我有更快的方法。”
……
没过多久,重刑犯在狱中自杀的消息,就被呈到橡木家系家主案上。
薄薄一页纸就摆在红木桌上,可星期日竟然有些不敢翻开。
不到一天时间,他最亲近的两个人,皆蒙受死亡的召唤,淌过那条葬着无数幽魂怨鬼的河流,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匹诺康尼不存在真正的死亡,这是那位三重面相的神明,给予这片美梦圣地的赐福。
可祂端坐于高天之上,到底太过遥远,所谓赐福也只如一卷烟纸,沾上一点水,就能戳出个大洞。
戳破这层薄纸的是他最不希望的人,而那个人也在入狱后,毅然决然跳入冥河逃避审判。
他想要责怪谁,却连可以责怪的对象都没有,于是只好把这杆钢枪对准自己的心脏,沉重地扎了进去。
呈上消息的橡木家系成员问他:“家主大人,要将重刑犯的死讯和他犯下的累累罪行公之于众吗?”
罪行?是了,罪行。
除了知更鸟,还有一份厚厚的名单……那是其它家系整理给他的,死亡名单。
三千八百七十二个人……真是难以想象,明明尤利安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明明他每个时间段的行动都被送到他眼中,他究竟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杀掉这么多人的。
他心动的对象,是一个罄竹难书的杀人犯,是杀死他妹妹的仇人。
星期日按住那页纸,强作镇定,话语末却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不用……谐乐大典在即,现在公布只会影响来宾们对家族的信任。”
“等到谐乐大典结束,我将和其它家系一同讨论,必会给受害者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等到谐乐大典结束再说吧。
他咽下喉间的苦涩,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依然是那个优雅得体、泰然自若的橡木家系家主。
家族成员却不依不饶地追问:“您做出延后处理的决定,是否是因为和重刑犯私交甚笃,想要包庇他的罪行?”
这话就说得有些难听了。
星期日眉头微蹙,严肃地注视着房中的另一人:“不,只是这选择不该由我一人决断,现在也并非讨论它的最佳时机,确保谐乐大典顺利举行,才是家族的首要任务。”
“真的吗?那你认为他的结局是罪有应得吗?”
星期日站起身,声音沉了下去,“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请回吧。”
那名家族成员面容普通,身形普通,如果没有穿着橡木家系的衣服,丢入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了。
可现在,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狰狞扭曲,让那张泯然众人的脸一下变得诡异恐怖。
他快步向星期□□近。
“你恨他吗,他杀了你的妹妹,犯下数不清的罪行,还极有可能会连累到你,你和他的交情,会成为你这辈子抹不去的污点。”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
星期日身后的天环亮起,同谐——不,秩序的光芒浮现在他身侧,可还没等显形,便被无数柄血红的利刃斩断。
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骤然间布满密密麻麻的裂口,森白的骨骼和鲜红的肌理若隐若现,又被飞快冒出的血红尖刃堵了个完全——刹那间,人脸便如爆了芽的枝桠,猛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