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笛敏独自泡在浴缸里，心事重重。
雷蒂娜的反应和话语真的让她无所适从，尤其是那些贻笑大方的想法，什么“你是属于我的”、“你想跑哪里去”。
这听起来是捏住了笛敏身上的把柄，可她们之间，除了临时标记还有什么？
难道，雷蒂娜做了临时标记以外的事情吗？
不可能。笛敏摇头否定自己。在发生关系后，雷蒂娜明明白白地说了自己只做了临时标记，而后面每一次，自己都很清醒，事后时不时要求看雷蒂娜的腺体，没有被咬过的痕迹。
雷蒂娜总是显摆Alpha的自恋和自负，总是违背她意愿地进行标记，也就发热期笛敏无法抵抗身体的本能，事后又太累，忘了跟雷蒂娜发难，不然她真的每次都得发疯。
“洗完澡了吗？”
雷蒂娜走进来，她刚接完一个工作电话，正准备和笛敏一起泡澡。
泡澡前要先洗干净身体，花洒滑下温热的水花，浇在雷蒂娜的身上。常年锻炼有素的高挑身体，在浴室里也显得很高大。
笛敏盯住她，双眉无意识蹙成一团。
“你在想什么？”雷蒂娜浑身带着水气走过来，她先来到笛敏旁边，一只手搭在浴缸边上，结实的手臂伸下水去，捞起了笛敏的右手。雷蒂娜轻轻亲上Omega结白的指节：“告诉我。”
“交易协议，我还想再加一条。”笛敏有点为难地看着她，低声问：“可以吗？”
“说吧。”
“以后发热期别再标记我了。”笛敏说，“……你每次都咬我的腺体，害我现在发热反应越来越厉害了，我怕再这样下去，今后吃两倍的抑制剂都压不住。“
“是吗。”雷蒂娜咧开一抹焉坏的笑，她知道那是永久标记带来的改变：“你觉得自己对我的信息素越发敏感了，我的小科学家？”
“……不要释放信息素。不然我要生气了。”
“就一点点。”
“你每次都这么说，然后我就被你弄得又要起反应了。”
雷蒂娜识趣地停止了信息素：“我知道因为你以前发生的事，你总是对Alpha很抗拒。”
“即使不发生那种事，我也对和别人亲近不感兴趣。”
“也许你接受自己Omega的身份和天性，你会活得会更自由一点。”雷蒂娜放轻口气，她不想自己显得太像说教：“我是说，你的身体会让你有需要Alpha的时候。”
“开什么玩笑，要是我有钱和资格去买抑制剂，我哪还需要Alpha来帮我？”
笛敏尖锐地反驳，雷蒂娜顿时哑口无言。
“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小题大做。但我是Omega，我们身处的世界本来就是比你们残酷许多的，尤其像我这样，生在最敌视Omega的州份，还被家人抛弃，我要是不努力，只会像其他那些没用的Omega一样老死在这种地方而已！”
笛敏的眼神充满敌意，她把手从雷蒂娜那抽出来，扭头不肯看她。
“说得好，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需要Alpha，那当初就不要用自己的身体来和我交易啊！以前用信息素诱惑我时倒是对这套用得挺顺溜的，现在目的一达成，就反口不认人，搬出你凄惨励志的那一套。你不想想，我要真的是那些下作的Alpha，你都不知现在在哪风餐露宿呢，德沃卢嘉小姐！”
雷蒂娜有点被激怒了。
她觉得她不管作为人类，还是Alpha这种性别的阶层，她一直都在为笛敏着想了，凭什么就因为她是个Alpha，做的一切就理应被质疑？
笛敏不说话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一讨论关于性别的话题就情绪就很容易失控，不单对雷蒂娜，以前在蓝柏和夜雀面前也是，只要别人稍微暗示她受过Alpha的照顾，她就会化身浑身带刺的辩论家，不把人惹火她都不懂得要停下来。
雷蒂娜站起来，背过身去，丧气又不满地在浴室内发泄：“我知道，我在你心中也只是一个满脑子就是寻欢作乐的Alpha，是为了Omega的信息素，脸皮都可以不要的下半身动物！但这就是现实啊，我们都没法改变自己会被信息素蛊惑的事实，我也只是想提醒你别再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而已，这可能让你越走越错啊。”
浴室很快安静下来，气雾环绕的空间里没有一点回音。
沉默的时间越久，雷蒂娜越觉得心里不安，她悄悄偏头看了一眼，笛敏还是原来的姿势，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雷蒂娜只得服软了：“……抱歉。我不该那么说的。”
“不用道歉。”笛敏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但是音量放低了：“我反正早就习惯了。”
“……随便你吧。”
雷蒂娜拽了一条浴巾，披在身上就走出了浴室。
几天的假期就这样不欢而散。
接下来在别墅的时间，笛敏几乎都没和雷蒂娜对话。
司机提早了两天来接她们回去，路过达蒙特市时，雷蒂娜便下了车，最后司机只把笛敏和行李载回了橡树庄园。
秋日天晴气朗，蓝色的苍穹高远而宁静，笛敏站在小路上，仰头远望铺满了薄云的天际，久久无言。
她竭力屏退心底的空白，走回租屋，她开门，房里仍是她离开前的模样。
笛敏在门口呆站了一会，才关上门，按原定计划去收拾蓝柏和夜雀的房间。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她们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留给笛敏的只有几句简单的多冈族语，和长达半年的陪伴与回忆。
笛敏脱掉外套，打来一盆水，蹲在隔间里，擦拭地板。
把毛巾泡水、拧干、擦拭，再泡水、拧干……循环往复，直到擦到架子附近，蓝柏当初护着夜雀，拿着弩箭和雷蒂娜搏斗的景象才像刀一样突然扎进了笛敏的脑海，仿佛，这一切都还是发生在昨天。
她在此刻陷入了巨大的空白和感伤。
笛敏好羡慕，其实她真的又羡慕又嫉妒，蓝柏和夜雀竟然能全身心地去信任另一个人，但是她自己，却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找不到。
蓝柏和夜雀固然是她的朋友，但她们已经离开了，去追寻属于她们真正的家人，以前笛敏从雷蒂娜和学校带了伤口和屈辱回来，那两个人都会在这里迎接她，关心她，对着她笑，用她们温暖而善良的怀抱去让她感受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一点温暖。
但如今这些温柔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这座租屋就和以前一样冰冷，她又开始像以前那样，默默承受着一切，孤独地对抗整个世界。
再也没人愿意倾听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要那么软弱啊。”
笛敏弯下腰，逼自己驱动双手去擦拭地面。
“你之前做的牺牲都是为了报答拯救了你人生的恩人，你做的事一点都不丢脸，而且你还有引以为傲的头脑啊，你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事业的。”
你的头脑会带你离开这座庄园，穿过群山和大海，在更自由的土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你真的有你所说的那种价值，就昂起头来去实现你想实现的一切，只会怀念过去是没法前进的，记住你今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更多的努力。”
“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哭了！”
泪水滴滴答答留下，她纤瘦的背伏在地上，颤抖着，打湿了蓝柏所送的、亲手雕刻的橡子手链。
**
再见到雷蒂娜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之后。
这段时间笛敏完成了接到的代写文章的工作，完成后寄送了出去，单凭最近的兼职，她手上已攒到了一千多特比。
笛敏不再到红顶别墅定时报到，期间也是佣人过来通知她去用餐。
笛敏没有拒绝，还是在雷蒂娜家照吃超喝。管家也送来了一批新的秋冬季衣服到租屋，但是笛敏不想穿。
她就穿着工装裤和旧夹克，蹬着老皮靴来到别墅里陪雷蒂娜吃晚饭。
庄园主就在餐桌的另一头，低着头看报纸，直到笛敏坐下好一会了，才收起报纸，示意佣人上菜。
两人无言地吃着前菜，喝餐酒，等空碟都撤下后，雷蒂娜冷不丁问道：“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笛敏慢慢地吃着番茄奶油煎青甲虾，但她没什么胃口，吃得比平时慢，熬夜带来的副作用吧，她的脸在此刻显得很温顺。
“不过有一件事。”
“怎么？”
“我退学了。”
雷蒂娜差点拿不住手中的刀叉。
“我不想再在那个地方浪费时间，前几天正式退学了。”笛敏缓缓吐着话：“本来上社区学校也只是因为亲戚要求，学费也是我自己付的，当是花了笔冤枉钱吧。”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雷蒂娜着急地问。
“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白了，你就是指望着你那些白日做梦的实验能玩出名堂来，真是不切实际。”雷蒂娜有点不满道：“一会说你有自己的梦想、一会又说缺钱，到头来连个专门学校的学历都拿不到。你难道真的想一辈子做收银员？”
笛敏没有再说话，类似的质疑和嘲笑她从分化后就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此刻，她已经不想再费心去反击对方。
这段时间为了蓝柏和夜雀的事情耗费了太多心力，她是时候要回归本心，继续做好该做的事了。
她不可以再失败。
而且也不可以依靠其他人，她必须靠自己。
笛敏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餐桌对面的Alpha，这张圆桌并不大，她坦荡直白的眼神像剑一般刺入了雷蒂娜的心底。
“我有时候不懂控制自己的脾气。”笛敏的口吻沉静：“经常冒犯到你。很抱歉。”
“……别这么说。”
笛敏也不知道为何就在这说了，她只是觉得，不能让前段时间引起的不快再那么蔓延下去。
雷蒂娜对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习惯了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评论Omega，而且，那也是笛敏给了机会对方这么说的。
如果她不是个Omega，她就不会遇袭，就不会把蓝柏和夜雀卷入这场追捕，也不会发生和雷蒂娜的交易。
归根结底，这也许都是她自己不对吧？
身为Omega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吧？
“也许是我太多管闲事了。但是，雷蒂娜，以后你会拥有一个很好的Omega的。”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让笛敏感到嘴里发苦，有什么力量在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也觉得Omega全是一群没用的弱者，他们总是习惯卑微、温顺又逆来顺受，但是，或许这就是世界运作的法则？有Alpha的世界，就是需要Omega那么温柔的人存在。”
“但是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哪怕我不是个Omega，我也不知道如何去变得温柔。”
苦涩的感觉从嘴巴蔓延到了心里，轻轻拨动她儿时的痛楚之弦，拨的她的胸口阵阵钝痛。
“就像你说的，要是我能接受自己是个Omega，就像他们一样满足于这个世界赐予的命运，哪怕只是学会温柔对待这个世界，也许我就能更幸福吧？”
“但我做不到啊。”
“我也很希望我能这么做。这样子，我也许就能更喜欢自己了——”
雷蒂娜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把餐具丢下，拐过餐桌伸手去抓住笛敏的肩，将对方瘦小的身体紧紧锁在了怀里。
餐刀从笛敏的手上滑下去，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
胸口起伏着，笛敏伏在Alpha肩头上，对方那双结实的、会骑马和打猎的手一下下地抚摸着笛敏柔弱的脊背，堆积在胃里的苦涩恍惚间消失了，从笛敏的身体渗到了雷蒂娜的臂弯上。
“我……”
“不要再说了。”雷蒂娜低沉地吼了一声，“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这些话。”
雷蒂娜的脸贴上了笛敏的脸，在这阵伴着酒味的温暖中，笛敏伸出手，那双手，慢慢地滑上了雷蒂娜的背，指尖轻搭住雷蒂娜的颈脖。
但最终，她还是收回了手。
如果她接受了这个Alpha，她就能抚平所有伤口和悲痛，像夜雀那样奔向光明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