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昭阳长公主的性子,本以为少不了闹腾,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除却一开始向承乾帝请安外,不曾多言语半句,落座后沉静打量下方正在奋笔疾书的举子们,让人看不出喜怒。
为避免影响思绪,特意在百官与举子间设置了帷幕,百官可透过布料看到举子状况,南诏使团也在其中,从昭阳长公主入殿的那一刻,那处便隐隐骚动。
承乾帝再次不着痕迹扫过南诏大皇子乌图利所在的位置,心下稳定些许,他压低声音朝身侧的皇妹道:“昭阳,可曾遇见出使的南诏人?”
昭阳扫视的目光一顿,唇角似笑非笑:“回皇兄,我不喜蛮夷之族,自然也不想见。”
承乾帝笑得温和:“你呀,还是孩子心性。”他突然话音一转,“我听闻近日来长公主府上时常有男子进出……你也到成婚的年纪了,不可再如此玩闹,说起来昭阳可有心仪之人?”
宣政殿静的可怕,帷幕后隐约有目光在往这处瞧,昭阳依旧面不改色:“确实有。”
她的承认直接让承乾帝愣住,“何时有的?是哪家儿郎?”
从他的视角看去,昭阳笑得很甜蜜:“算起认识他的日子,也很长了,只是他还不曾知晓我的心意。”
承乾帝脸上笑容有些僵住,他原想着昭阳一直以来浑浑噩噩游戏人间,眼下那南诏大皇子乌图利看起来对昭阳有意,送她和亲也算为她找了个好归宿……但偏偏昭阳在这时说自己有了心上人。
他目光不自觉带上几分怀疑,难不成昭阳已经知道和亲之事?不,他心中否认,与南诏商议的事情只有他知道,连身边最亲近的王德顺都未曾听到只言片语。
大概是巧合吧。
他眸色阴沉地想,这心上人出现的真不是时候。
殿内陷入沉寂,远处日晷上细长阴影悠悠转动至最顶,昭示结束的鼓声随之炸开,小黄门动作迅速上前收缴试卷。
人头攒动,昭阳长公主似乎有些失望,但再细看时又仿佛是旁人的错觉,她同承乾帝请安告辞,毫不犹豫转身穿过人群,只留下聘婷婀娜的背影,乌云似繁密的青丝间坠着一丛白梅。
已经春日了,哪怕宫里御花园精心侍养的梅树都已经凋零,不知要费多少心思和财力才能摘得这一枝含苞脆嫩的白梅花。
昭阳长公主向来肆意张扬,素白清冷的梅从来入不了她的眼,今日却能费尽心思装扮……那就只能是女为悦己者容了。
至于为谁妆点,自然不会是连面也不曾见过的乌图利。
承乾帝看在眼里,心下不禁沉了沉。
阅卷官早已用过午膳,候在一旁,书案朱笔也已备好,黄门将纸张收集在一起,随意打乱后分发下去,这些阅卷官都是陛下亲自挑选,不会为私利舞弊。
批阅过的试卷也会交给陛下再次复阅,传给百官,挑出前三甲进行诏对。
举子们身心俱疲,试卷被收走的那一刻,宋愈听到旁边有人在啜泣,御前失仪是重罪,哭声也刻意压低,像是憋在喉咙里,他闻声看去,许是精力耗尽的缘故,他有一刹那的失神。
那人身形高挑,但干瘦,脸颊干瘪下去像枯树皮,宋愈从侧面看乍然以为看到了章奎,但这人留了胡子,他跟着人流向外走时回头望去,正脸又不像了。
这次试题恰好有《公羊传》的一句,章奎对这本书爱不释手,页边老化泛黄翻卷,但书角却被压的很整齐,宋愈问过,是章夫人送他的……若是章奎还在,他应当会比所有人都答的鞭辟入里。
宋愈眼皮有一瞬间的抖动,很快又归于平静。
皇宫守卫森严,举子们尚且是白身,不能长久在内,众人皆在禁军指挥下出了宫门,等候在朱雀门外。
宫里太监送来了吃食,很简单的米粥馕饼小菜。
不远处有人因为吃不惯跟送餐的宫人发生了冲突。
宋愈在人群中瞧见了李蒙和李不群,前者起初眼神躲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同他对视,笑的得意。后者倒是不躲,嘴角扯出阴恻恻的弧度,反过来直勾勾盯着他,但脚下却被他叔伯家一同参加春闱的堂弟绊住走不开。
他懒得交际,自顾自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屈腿半跌坐。
馕饼拿在手里还很热乎,掰开就能看到细白柔软的内里,一看就是精细白面做的,没掺半点粗面,这样的吃食放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是轻慢亏待,但在民间哪怕是小富之家一年半载都难吃到。
指腹捻下一小块放入口中,麦子特有的芬芳混合油脂香味冲击味蕾。
米粮店里小麦粉价格越发高,店家拿到的利润却不增反减,地里麦子收成近六成要收缴入库,余下的半数要用来缴赋税,粮价高了农家反而更苦。
明明这些年收成好了不少,民生为何却愈发艰难?
宋愈舌尖泛腥,手上紧了又紧,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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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初,宣政殿。
南诏人早已离去,殿内纸张摩擦窸窣不停,仿佛有一根无形丝线绷紧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末梢,直到朱笔放下发出清脆响声。
“回陛下,”一阅卷官出列作揖,扬声道:“经批阅,共计通过四十一人。”
此话一出仿佛水星子落进了油锅,殿内瞬间炸开。
“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往年最少也有五十多……”
“啧啧,水分大呗,你没看有人脸都青了。”
“早就说这殿试是胡闹!高丞相跟中邪了似的铁了心要推行,等结果一放出去,恐怕敲登闻鼓的举子又得翻好几倍!”
“这是什么话?总不能为了不让人有怨言就弄虚作假啊……”
“廖太傅,您怎么看?”
廖太傅侧目,问话的是大理寺寺卿薛绍明,此次科举舞弊案是大理寺协助查办,廖太傅心思急转,在这位体态丰满的薛寺丞期待的目光中温和一笑:
“薛寺丞的看法便是廖某的看法。”
薛邵明一愣,没等他再问就见廖太傅袖子一挥,往陛下面前去了,他往前追的脚步滞住。
接着噌噌后退两大步,将自己丰盈身躯挤到人群后。
“……廖太傅实乃神人也。”
他朝少卿马振方感叹道,“这追名逐利吧人人都想做,但能像廖太傅这般毫不避讳阿上是,还是少啊。”
“本官原以为自己算此行的翘首,但顶着陛下这么阴沉脸色还能迎风而上拍马屁,本官还真做不到,果然是学无止境!”
马振方看向文臣挺直的背影,沉吟片刻:“我怎么觉着他不是这意思呢?”
薛绍明没听清,他盯着廖太傅背影两眼放光:“本官要追随廖太傅!”
“啊?啊!您要不三思——”
马振方大惊,只见薛寺丞以与身躯完全不符的敏捷身手三步并两步跟了上去,硬是没拦住。
百官窃窃私语声在廖太傅止步于高台下时顷刻间停止。
隔着一道珠帘都能窥见承乾帝周身沉冷的气势,显然这般结果不是陛下想要的。
廖太傅直面天威却丝毫不怯,“陛下,请您复阅。”
殿内一时间只有他的回音,高位者面容隐在冠冕后晦暗不明。
薛绍明跟在他身后满脸堆笑一僵,嘴里奉承的话哽在舌头上,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当场石化。
陛下明摆着不满意,如今殿内只有大梁文武百官,陛下只要想,完全可以在进士名单没有定下来之前随便给个名目着人暗中修改。
但廖太傅当面提醒陛下复审,四十一人一旦呈上去就彻底改不了了,这跟把陛下架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薛绍明脑子里不停循环这两个字,那厢廖太傅顶着承乾帝满含杀意的目光继续输出。
“四十一人名单已经拟出,”他招手唤人送来,“名单中各人的试卷也已糊名誊录,原卷递送陛下,誊录的副本可下发百官一共审阅。”
“至于落榜考生,为避免遗漏英才,臣提议一并发放复审!同时为避免事后有人对殿试不满质疑,可将试卷张贴在朱雀门下,以做公示!”
好一出釜底抽薪!
若说方才只是承乾帝目光不善,此话一出,不少官员眼神都变了,自家孩子水平不行也就罢了,如今还得遭同僚下属甚至百姓的白眼……要知道誊录糊名的可不包括这些落榜的。
薛绍明感受着周围恶狠狠仇视的视线,心知自己跟廖太傅一起出列被打成同伙了,一时间生无可恋。
他只是想升官,不想升棺啊!
承乾帝冷冷道:“老师倒是一如既往准备周全……”
他突然视线一转,落到跪在地上跟鹌鹑似的不敢抬头拼命降低存在感的那人,冷笑:“薛绍明,你也不遑多让。”
薛绍明:“……”臣现在离廖太傅远远的,能给臣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吗?
可惜承乾帝耐心告急,侧头示意将试卷呈上。
薛绍明心死如灰抬头,却瞧见几步远方才还慷慨决然的廖太傅,此刻却不着痕迹佝偻了身躯。
宫门外等到心急如焚直踱步的举子们终于在酉时初远远眺望,瞧见宫道上手捧金线绣纹手谕小步疾走的小黄门。
“……陛下手谕!”
王平呼吸都没放稳,刚一止步就高声宣读,嗓音尖锐刺耳,但所有人都放轻了呼吸。
“……经殿试,拔擢新科进士共四十一人,名单如下……”
随着一个个名字从口中吐出,不断有人惊喜若狂,直到第四十一揭晓,余下的人皆脸色不好起来。
李蒙白着脸,挤到最前面,隔着禁军的阻拦嘴唇颤抖:“会不会弄错了?怎么会没有我?明明长公主殿下都亲自到场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除了伸手拦截的禁军没人能听到,那禁军诧异看了他一眼,旋即意识到什么正目充耳不闻。
王平被质疑了,一时间目光也有些不善:“此乃陛下亲笔手谕,百官复审过的,怎会有错?”
李蒙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是小人的错,大人莫怪,只是小人寒窗苦读十几年,怎么会……”怎么会不中呢?
王平听出他的未竟之语,不耐擦了擦汗,掐着嗓子讥道:“榜上哪个不是苦读多年?”
“若有不服,待明日朱雀门下答卷公布,你自会知晓。”
“什么?!答卷还要公布!!”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绝望尖叫。
“完了!我爹肯定要打死我!”
李蒙双目赤红,充斥着不甘还想再问,王平懒得再跟他掰扯,转头面向一众举子,扯出笑容:
“诸位稍安勿躁,还有前三甲未曾公布呢。”
灼灼目光中,他从身后小太监小心捧着的锦盒内取出绣金帛书。
宋愈心态平和,不远不近望着,却见王平环视到此时似乎朝他含笑点头。
宋愈微愣,以为自己看错了。
身边忽然凑过来一具热烘烘的高大躯体,令人生厌的黏腻嗓音随之在耳边响起:“要不要赌一把?”
宋愈如水洗过的黑润瞳仁轻飘飘扫过满脸兴奋的李不群,他也在进士名单之中,不远处他叔伯家的堂弟正垂头丧气被人簇拥安慰,难怪能脱身。
宋愈语气很坚定平淡道:
“不。”
李不群被拒绝了不禁不扫兴,反而更跃跃欲试:“不敢?怕前三甲没有你?还是怕赌输了我会吃了你?”
宋愈恹恹掀开眼皮:“怕你输不起。”
李不群得了回应,目光亢奋,追问他想要什么赌注。
宋愈佯做思考,“我赌我自己,若赢了你便不能再靠近我半分。”
“可以,”李不群一口应下,“若你未中,你就踹掉那个童养媳。”
他甚至没有趁火打劫提出让宋愈跟自己好的要求,谁知宋愈仍果断摇头:“不行,他不能作为赌注。”
李不群只觉得脑中有岩浆喷发,他咬牙压下那股憋闷,哑着嗓子问:“他就那么好?值得你宁可被我跟也要护着?!”
宋愈本就是一时兴起,见他不是诚心要赌,也歇了心思,目光移开不再理会。
不远处,王平说完了寒暄的吉祥话,开始念名,他缓缓展开帛书,扬声:
“前三甲为钱高澹……”
李不群贴近,潮湿气息喷在耳边像是嘶嘶吐舌的毒蛇:“第二个。”
“周成仁。”
他轻声哼笑,好整以暇:“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