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县乃是殷商旧都朝歌,武丁年间可谓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后帝辛暴虐无道,民不聊生,武王兴兵伐纣。牧野之战纣王兵败,惧俘乃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武王克商,善待商民,迁九鼎于朝歌。后平王东迁,列国征战,朝歌旧日风采便逐渐暗淡,东齐年间,只是淇水畔的小小一个县。好容易出了南宫氏一族,封侯拜相世代簪缨,到了本朝也闹了个罢官削爵,御赐自尽的下场。
如今淇县铺天盖地飘舞着纸钱冥戗,街道两旁林立着招魂幡,睢阳全体官员披麻戴孝地轮番到安、护两府门前哭丧。府里的气氛比门外还要凝重凄然,南宫华彧脾气大得一点就着,南宫风颂一筹莫展,府中其他人丁也都三缄其口,生怕说错了话惹恼了哪位老爷。冬季本就万物蛰伏,南宫府里更是夜以继日地鸦雀无声。
愁云密布,已经阴寒了几天不见碧空朗日了。
“老爷,大老爷请您往宗祠走一趟。”年迈的管家叩门,向南宫华彧回禀道。
不仅是南宫风颂觉得兄弟之间难以见面,南宫华彧也不愿相见。可是,总得议出个章程,南宫华彧道:“这就去。”
祠堂背阴,平时又少有人来没点火盆,仿佛比堂外还冷几分。南宫华彧跪在龛位面前,微薄的日光打在披着棉衣的背影上,更显得人老态龙钟。南宫华彧见状也跟着跪下,“兄长。”
“贤弟。”两人淡淡地打了招呼,南宫风颂道:“曾祖故,弘毅宽厚,耕读为业;世祖泽,涵经纬于腹,蕴鸿鹄于胸,为太祖皇帝奠定山河效力半生;祖父良,辅弼从龙,拜揆受爵;你我也已年过花甲,都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了,今日我就把你我的排位,提前摆了上去。两代先祖呕心沥血,才有了南宫氏如今的煊赫昌隆,这份韶名美誉不能在你我面前化灰。”
南宫华彧垂首道:“兄长所言极是,不能继承祖先遗志光耀门楣也罢了,但我不允许让南宫这个姓氏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和绰若是要推我上断头台,我眼都不眨一下;可若要我因谋反的罪名去死,我坚决不肯!”
南宫风颂长叹一声,拖着年迈的身躯起来,“我知道,我明白,所以我也不劝你。”
两位老人家一起坐下,下人奉上茶盏,而后再默默地退出去,关上了祠堂的大门。
“兄长,当着三代父祖的面,我南宫华彧扪心自问,毕生所为向来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黎民,对得起先祖。”南宫华彧激愤地说道,“唯一一件错事,就是当初扶保和绰成为天子,这人面兽心的毒妇!呸!”言罢,他拿起茶盏喝了几口。
温热的白雾摆脱了盖子的压制,从茶盏中腾地升了起来,又转瞬之间被寒冷的空气吞噬得无影无踪。
“要说错,从太后过继今上起就大错特错了。先帝临终时与我商议易储,是我极力劝阻……唉,老夫枉活半百,竟看不透一个小小女子。”南宫风颂痛心地道,“南宫一族如今大祸临头,是我辈一步又一步行差踏错酿成的,阂该你我共同分担。”
“兄长说该当如何?”
“在你我这一辈了结,这是不辱没先祖崇德的唯一办法。”南宫风颂一双老目中闪动着泪花。
南宫华彧察觉到一丝异样,“怎么了结?”
南宫风颂深吸一口气,咽下哽咽的声音,“这话我当着祖宗的面跟你说,南宫氏几代忠于国家,忠于陛下,即便是个凶残狠戾忘恩负义的陛下,也不能有抗旨不遵之人。即便这一遭你不肯伏诛,来日的刁难折辱只会接踵而至、愈演愈烈。我虽是庶出,但承蒙父叔信赖,兄弟恭悌,成为家主,做整个家族的决策。为了你,为了南宫一族,也为了我,我不得不,送你一程。”
南宫华彧错愕半晌,“茶中有毒?”
见到南宫风颂咬着牙点了点头,南宫华彧悲愤交加地拍案而起,指着他道:“你……你你…”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兄长会给自己投毒,南宫华彧赶紧扑向大门,砸门大喊着让管家去请郎中。
南宫风颂也不拦他,相当冷静沉着地道:“我已经吩咐了,不许他们开门,今天,你不能活着走出这间祠堂。”
“你这是愚忠!愚不可及!”南宫华彧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大约毒药已经发动,他感觉五脏六肺都被压扁了一般,且由内而外,异常得燥热,仿佛喉咙里能够喷出火焰。“我也跟你一样姓南宫,我更是族中嫡子,难道我就是为了苟活而不顾家族的匹夫吗!可我若自尽就成了谋逆之人,一条老命不足惜,我抛舍不下的是我的名!”
“名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碑上刻的几行字罢了!今日是美誉,来日也可改做毁谤。你以为你拒不认罪就能保全名声,可陛下不容你享有美名,你又能怎样?与其苟活于世,倒不如一死干净!”南宫风颂道,“我知道这么做对不起你,但我不能对不起先祖,不能对不起皇帝!即便陛下忠奸不辨,她仍旧是陛下。为臣者忠,为子者孝。你已经拖延十余日了,我不能让南宫家出你这么一个抗旨的乱臣贼子!”数九寒冬,花甲老者,一席话毕,生生是从额头上淌下了汗珠。
南宫华彧已经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浑身筛糠一样地颤抖着,七窍渗出紫红的血痕。他挣扎着伸手揪住南宫风颂的衣摆,“若非当初你再三犹豫,我早就振臂高呼,一举推翻了那无道昏君,何至,今日惨景?”
“北宋熙宁有贤相章惇,弼亮三世,劝劳百为。其生前屡遭弹劾,身后仍被追贬,子孙永不得出仕朝廷;然后世有识之士莫不誉其为济时硕德,乃命世巨贤。”南宫风颂蹲下身,抓着他的手,既是安抚他,又是安抚自己地道,“贤弟,你我皆无愧于天地,即便陛下将欲加之罪,后世一定,一定会还我们清白!”
南宫华彧瞪着不甘的双眼摇了摇头,再没能说出一个字。
南宫风颂将毒物投放到了家眷每一份饮食中,彻夜跪在宗祠里,听着府中一切的气息逐渐趋于宁静。
腊月十五的清晨,哭丧的人群还没开始闹事,安国府门就吱呀呀地从里面打开。南宫风颂穿戴着太安初年的旧朝服,只身蹒跚地走了出来,眼神如枯井一般空洞。罢官的旨意早就下来了,南宫风颂早已不是太傅;平民着官服,也是要治罪的,那些披麻戴孝堵在南宫府门口的官吏彼此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门口的守卫照例上前问道:“南宫华彧认罪伏诛否?”
南宫风颂无比疲惫地点了点头,下颌上几缕花白的胡须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守卫一拱手,带着惊羽卫回京复命了。
南宫风颂长出一口气,忽地抽出佩剑横在颈间,“陛下不信南宫家的忠心,陈人这便请陛下看一看,南宫家的血,赤诚否!”言罢,他长啸一声,持剑向自己的喉咙劈了下去。
霎时间血溅七步染红了无精打采的白幡,南宫风颂大张着双臂,仰面躺倒在地。不甘合上的一双眼中,映出了晶莹的雪花辗转飘落,融化在血泊之中。
今日金陵也下了雪,几乎是弗一落地就消融了,只有落在松枝或是梅花上的雪才能够留到清晨。皇帝起了雅兴,命宫女拿小瓮收集了松梅上的雪水烹茶。煌久煮雪望江为乐,便在山阴的亭中传了严蔚夫陪侍六博。
林择善疾行几步来到亭中,他的脸色黄了又白,看来是顶要紧且不怎么乐观的消息。但因严蔚夫在一边,林择善便上前凑到煌久耳畔密陈。
煌久闻罢,她的脸色变幻莫测了,她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真?”
林择善窘迫地皱着眉,急切地答:“奴才岂敢欺君!”
咔嚓一声,煌久手中的茶盅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也溅到了身上。
“陛下!”严蔚夫赶紧去看她的手,“陛下千金玉体,可不能这样!来人,还不去请太医!”
煌久自己则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择善。千岁效法汉文帝,命官吏穿着孝衣去南宫府哭丧,接连几日南宫风颂不堪其辱,干脆亲手毒死了自家满门,最后自刎身亡。
煌久不能否认自己对南宫风颂动过杀念,可她也深切地知道南宫风颂杀不得。南宫家既是她名义上的舅家,又是实际上的婆家,把先帝的老臣、太后的娘家人全逼死了,这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煌久兀自出神的功夫,关瑞安已经到了,正要给她清理手上瓷片割破的伤口。严蔚夫为这点小事急得跟热锅蚂一样,一直拉着她的胳膊牢骚个不停,煌久也没注意听他絮絮叨叨地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聒噪得很。她一甩胳膊,不悦地道:“你先下去。”
一腔热忱被泼了兜头冷水,严蔚夫悻悻退下。都大半年了,陛下待他依旧是忽冷忽热的,时而如胶似漆,时而冷若冰霜,但凡有机要事件还要防着他。这样下去严蔚夫的地位始终无法稳固,他得想办法,抓住陛下的心。
严蔚夫在回太医院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不过多时,关瑞安便提着药箱过来了,严蔚夫上前拱手,“关大人好脉息。”
关瑞安颇为错愕,回礼道:“严大人,过誉。”
“在下听闻,自陛下少年时起便是由关大人诊脉,陛下千金玉体,全赖关大人尽心尽力。”严蔚夫恭维道。
关瑞安向来是不吃这一套的,“承蒙陛下抬爱罢了,严大人有何赐教?”
“在下侍奉陛下累月,有一事困惑不解,想求关大人指点。”严蔚夫稍稍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曾接连两月宣在下侍寝,起初在下以为陛下梦熊有兆,而后来又不显怀。这,在下不敢妄自揣测,陛下正值盛年,莫非红潮不济?”
关瑞安笑了笑,“如严大人所说,这样的事,确实不是你我臣子能够妄议的。”
口风还真严实,严蔚夫又道:“那陛下曾数次感慨膝下凉薄,可据在下所知陛下曾有两段姻缘,期间从未遇喜吗?”
关瑞安仍是笑着,“严大人,陛下既然待您亲厚,您大可直接问陛下。陛下若不答,那在下也不敢作答,在下先走一步,告辞。”
严蔚夫碰了个软钉子,不忿地冷哼一声。
南宫满门惨案,不必皇帝降旨问罪,天下人心中也有个数。事发次日,与宁便写了请罪表引咎反省;腊月十九,他本人就来到旸城领罪了。
与宁脱了黄袍,屈缨插衽地走进宣室殿,“陛下万安,臣弟特来向陛下请罪。”
煌久示意殿内的下人都退了出去,背着手徐徐走到他跟前,脸上并不带半分怒容。“宁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托皇姐福泽庇佑,臣弟,无恙。”与宁心虚地答道。
“哪里,如今朕偏安东南一隅,又能庇佑多少?宁弟是坐镇京城,有你的庇佑才是实打实的。”
“皇姐言重,臣弟……”
啪!啪!煌久左右开弓就是两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与宁赶紧扑通跪下,不敢多言。
煌久怒道:“总抱怨我不肯放权给你,此番我全权交给你去办,你看看你办成了什么样子!”
与宁自知无可辩驳,叩头道:“陛下息怒,都是臣弟的罪过!”
煌久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当然是你的罪过!天下人都知道是你的罪过!”
与宁一声不吭地受了这一脚,咬着牙道:“大不了,拿我的全家给南宫家偿命!我舍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