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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怨歌咏琼壶尽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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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九年四月初一夜,九微灯片片,四月里的夜风还算和缓,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帘袂吹进大殿里来,愈发勾着煌久的心绪难以安宁。“择善,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戌时三刻了。”

煌久扯起一件鹤氅披在肩上,“备车,出宫。”

轣辘牵金井,龙辇静悄悄地从旸城角门出来,绕着中街后巷,停在了诏狱门前。煌久心事忡忡,狱卒一开门就直直地闯了进去。狱卒看着了林择善出示的宫禁腰牌,才明白这是陛下驾临,忙不迭地跟上去伺候着。

山岁承,就在诏狱的头一间屋里。

监所的大门打开,山岁承认清了来人,立即从榻上起身,跪下稽首。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山太师,如今跪在尘埃草垛之间,虽然发髻依旧整洁不乱,落魄潦倒之态令人心酸。煌久一下子心就又软了大半,轻声道:“山卿,今天朕做得过了,你,别放在心上。”

山岁承保持着跪姿,“罪臣,听候陛下发落。”

煌久皱了眉,服软道:“岁承,是朕不好,你没有做错什么。吐蕃的事,我们再议。”

“罪臣,听候陛下发落。”

煌久真的有些慌了,话语里带上了颤巍巍的哭音,“岁承,我已经说了是我不对,你别这样行吗?”

“陛下没有错,陛下从来都没有错。”山岁承纹丝未动,依旧是那一句话,“罪臣,听候陛下发落。”

“山蹇!”煌久怒喝道,“你抬起头来,朕已经放低了皇帝的姿态跟你好好说话,你一定要让朕在一天之内怒斥你两回吗?”

山岁承略微起身,依旧垂着视线,恭谨答道:“罪臣,不敢。罪臣有罪,听候陛下发落。”

“朕叫你抬起头来!”煌久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一边是喷薄而出的怒火,一边是平静深邃的深渊。

片刻后,煌久轻叹一声,痛心道:“山岁承,我从来都看不透你那双眼,从来都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臣……”山岁承似是想说点什么,煌久微微摇头制止了他。她以手指抚过他唇上的髭髯,“山岁承,你就是拿准了朕舍不得杀你。”

一甩凤袖,煌久转身走出了监所,跟赶来的狱丞森然地吩咐道:“山大人,得在你们这小住一段时日了,小心伺候着。”

山岁承依旧是稽首的姿势,看不见他的神情,煌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她这一腔的怒气一直憋到回了承明殿,才宣泄而出。大殿外上夜的小太监们见陛下回来,赶紧往上迎,结果陛下却龙颜大怒,“滚,滚!都给朕滚下去!”林择善也给他们使眼色,叫他们趁早躲远点。

煌久一提衣摆大步走进殿内,抄起案几上的釉里红胆瓶就往地上摔,林择善赶紧跪倒在大殿门口,“陛下息怒!”

“他就是把朕拿捏得死死的!”煌久怒喝道,“仗着朕舍不得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就撒手不干!”玄关上的兽耳珐琅七彩方瓶,应声粉身碎骨。

“他从来只做他想做的事,他不想当差了就闭门不出,他不想当官了就逼朕来摘他的乌纱帽!”煌久气得在大殿之中踱来踱去,“他就从来没给朕办过事,他枉做高官枉为人臣!懂不懂什么是忠君,懂不懂什么是事主?”龙书案上的玲珑案头石也化做了齑粉。

“陛下息怒,您的龙体要紧。”林择善小心地劝解道,“您生山大人的气,罚他贬他便是,何苦自己跟自己怄气?”

“罚他?他做错什么了?”煌久气极反笑,“他不过是直言进谏,事后还主动请罪,朕怎么罚他?天天一副克己复礼的委屈样,好像朕多给他气受一样。你这些年一直看在眼里,你说说,朕在他面前,何曾是天子?何曾是帝王!”五尺高的珊瑚树呼啦啦地倾倒,碎红遍地。

煌久以手掩面,也听不出来她是否是在啜泣,只能看出她后背微微的起伏。她虽为女子,却向来泪不轻弹:失去孩子的时候她哭过,先帝升遐的时候她哭过;前者是由衷而发,在那之后她便让那姓陈的王八羔子一命抵了一命;后者多半是做戏,成功替她争得了皇位。而如今,大约是她真的痛心吧。林择善小心地试探道:“陛下?”

煌久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目光如利剑般英冽,“传朕的旨意,罢免山蹇的的一切官爵,暂压诏狱。郑士桐拜为讨逆都督,即日点兵十万,征讨吐蕃!”

四月初二,在石头城旧址上,皇帝登台拜帅,郑士桐当日便辞别京城奔赴益州点兵。山岁承下了诏狱,皇帝当夜微服见了他又大怒而归。听了这消息之后,举朝上下既不敢上奏弹劾山蹇,也不敢上书替他求情,整个京师都眼巴巴地等着山太师的发落。

四月十七,廷尉署接到了抄太师府的旨意。这件差事来得快,办得更快,山太师府中,一共也没多少物件。

“回陛下,太师府上下的银钱,加在一起不到二百两。府里陈设也尽是陛下赏的,每一样都跟少府内府出支的单子对得上细目。除了三百虎贲军,府上人丁不过十人,全是从宫里拨过去的:一个主簿,两个门房,两名庖厨,两名洒扫,两名近身服侍的仕女……”林择善看着煌久眉头越皱越紧,赶忙补了一句,“只是伺候,并不通房。”

煌久瞟他一眼,“朕又没问。”

林择善忙道:“是是,奴才多嘴。”

“禀陛下,司空大人求见。” 黄纶进殿通报道。

煌久揉了揉眉心,“请他进来。”

薛泓嘉着的是常服,见煌久颓然地欹在龙椅里,轻声道:“臣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

“臣听闻陛下抄了山大人的府邸。”薛泓嘉在她案边坐下,“臣斗胆,陛下准备如何处置山大人?”

煌久扶着额头,微微笑着问他:“你想朕如何处置他?”

薛泓嘉皱紧了眉头,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说这话一样地道:“臣想请陛下从轻发落。”

煌久挑了挑眉,一副怪哉怪哉的神情,“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他吗?”

“臣确实不喜欢他故作清高,可是他从没做过对不起朝廷的事……”薛泓嘉艰难地道,“陛下,山岁承言辞过激语出犯上不假,但他却是为社稷国祚着想。请陛下开恩,免他死罪。”山蹇罢官落狱后,薛泓嘉心里愈发难安,深深懊悔自己当时怎么那样轻易地就被秦勒之游说了。

煌久颇为动容地拉起他的手,“鸿嘉,朕是真没有料到你会来替他求情,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还有别的事吗?”

“这,自从浙东大旱后,臣一直打算兴修长江水利。不过尚未有妥善方案,等拟出雏形再向陛下回禀不迟。”

煌久点了点头,“好,那就回头再议。”

见她神思不济,薛泓嘉便跪安告退了。

“竟连薛泓嘉都向着他,来让朕更改召命,”煌久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开元二十三年。”

“嗯?陛下说什么?”林择善欠身问道。

“朕说,唐明皇,”煌久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谠言定其社稷,先觉合于蓍策,永怀贤弼,可谓大臣。抚今追昔,何其相似?”开元名相张九龄极具政治远见,曾极力建议诛杀安禄山。然而在和李林甫等人的权力斗争中,张九龄被李林甫诬陷罢相。张九龄罢相后,大唐王朝便江河日下,最终引发了安史之乱,大唐几乎灭国。

但本朝并无杨国忠李林甫,更没有安禄山史思明,想来,不会重蹈复辙。左右大军已在西南边境上集结完毕,箭在弦上,容不得煌久再犹豫了。

“陛下忧思过甚了,”林择善道,“贺侍君排了一曲醉太平,想为陛下演奏,陛下可要宣他?”

“不见。”太平个鬼,煌久如今最没听歌赏曲的兴致,山岁承那番话依旧缭绕在耳畔,倒行逆施、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他入诏狱多久了?”

“回陛下,今日是第十六日。”十六天了,除了抄家以外,再无任何责罚跟进。林择善是眼看着皇帝手中这口铡刀举起又落下,纠结数遭,看来今天是要做决断了。

“够久的了,让他去理藩院住着吧。”煌久还是不忍罚他,“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朕吗?”

“回陛下,山大人请求将虚鸿琴赐还他。”林择善答道。

虚鸿,是早年相识之际,煌久赠与山岁承的那把焦尾琴。琴之不舍,情犹难忘。

“好。”好在他不舍此琴。

山蹇之事了结得仓促草率,而陛下却久久沉郁不快,满朝臣工为让陛下尽快走出怅惘而出尽百宝。

四月廿九,剑南都护讨逆先锋邱公楗攻破理塘要塞;五月十七,大军挺进藏南,攻占林芝。

薛泓嘉将金陵附近方圆百里的农田一一整饬,疏浚水渠,并请皇帝乘舟江上阅览沿江井田。煌久不愿大肆铺张,故而弃龙舟而乘画舫,舟入雾霭楚天,近水舟畔鸥鸟相随,不禁胸襟顿展。

江北滩涂平缓,唯有几抹淡淡的青山;江南则险峰林立,危崖从生。“此间险要,却是何处?”煌久指着南岸山崖问道。

“回陛下,此乃直渎山燕子矶。”薛泓嘉答道,“明太祖朱元璋南下集庆时,便是在此登陆。陛下且看危崖之上铁索穿石而挂,相传当年刘伯温系舟之处。”

煌久点点头,赞道:“凭空怒浪兼天涌,不尽六朝声。隔岸荒云远断,不愧为天下第一矶。”

燕子矶石峰突兀江上,三面临空,远望若燕子展翅欲飞,不亏为南来北往的重要津渡和军事重镇。浩渺从容的长江水到了矶头便似转了性情,簇拥着漩涡扑向矶崖,激注洄漩,声若雷鸣。近前,怪石惊涛,卷千堆雪花,泻万斛珠玉,观者无不心惊魄摇。

“江上观矶,上悬下峭,危崖凌虚。登矶赏江又是一番风味,陛下可要登岸游矶?”薛泓嘉问道。

煌久一笑,“传说甘宁夷陵之战中箭身亡后,便葬在燕子矶畔的直渎山。甘宁墓有王气,孙皓是以下令开凿直渎江汇入长江,以泄王气。朕无意拜会锦帆贼的英灵,就不登岸了。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中下看。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村耕凿久相安。朕游直渎燕矶,岂独为胜景悦目哉?”

“陛下以黎庶福祉为重,此乃圣人胸怀也。”薛泓嘉奉承道,“不过,陛下难得出宫巡幸,若未赏燕矶夕照之胜景岂非遗憾?眼下已近日昃,陛下不妨停舟江心,稍待落日沉金?”

“好,便如爱卿所言。”

燕子矶临江崖壁皆为紫红色的砂岩,夕阳余晖照射在红彤彤的赤壁丹崖上,分外妖娆。

“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天边弯月是挂钩,称我江山有几多。”煌久立于舟头喟然道,“朱元璋出身市井,诗句糙了些,然气魄胜文人墨客远矣。”薛泓嘉正要答话,忽而画舫一阵摇动,甲板上的人都被带了个趔趄。靠近船舷的一名侍卫显然是头次乘船,身子往栏杆外一晃,就一头栽进了江里。煌久也没站稳,正好倒在了正要扶她的薛泓嘉的怀里。

“什么动静?”薛泓嘉忙赶忙护着陛下往里侧走。

“回陛下,回大人,似是江中巨鱼撞在了船上。”

“莫慌,先将落水之人救上来,把那鱼驱开便是。”煌久被薛泓嘉揽在怀里,平静地吩咐道。

船上侍卫这就将绳索抛入江中,落水之人挣扎着刚刚抓住绳索,忽而惨叫着又撒了手,惊惶地嚷起来,“是江鲛,是江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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