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这厢香消玉殒,流言蜚语不必再多费心,自然而然地也就消停了。王爷府对外只说罗氏是急症暴亡,身后也没有追赠她曾经许诺下的侧妃名分。
“知人之明,这点不光是指甄选辅臣佐将,枕边之人更要看得透透的。”这天与宁进宫请安,煌久趁着对弈双陆教导他,“若是身边的女人各怀鬼胎,待你登临大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还不知要受后宫多少明枪暗箭呢。”
与宁挠了挠头,落下一子,“她遇了喜,总是委屈巴巴地说一个人害怕,我才多去陪了陪她……谁知,那幅妩媚动人的皮囊下,竟是这样一个无耻□□,想想就叫我恶心。”
煌久看他懊悔苦恼的样子,噗嗤一笑,“刘劭的人物志都白读了,如今一个女人就让你看不透了。也罢,长个教训就是了,谁还能一辈子都只遇见良人呢?”
“叫吃!”与宁落下了关键的一步棋。
煌久皱起了眉,捻着棋子因循良久,最终还是把子扔进棋匣,“双陆总是你胜。”
“哪里,皇姐让着我罢了。”与宁得意洋洋地说了句虚伪的奉承话。
煌久道:“旸城已然落成,我准备去金陵住一阵子。国政就先交给你了,你也认真露两手治国的本事给我瞧瞧。”
与宁拿起一枚渍海棠含在口中,“去多久?”
“年底之前肯定回来。”煌久答道。
“那你准备带朝臣同行吗?”与宁又问。
“带专行俭、郑士桐。”煌久答道,她明白,若是举朝臣工皆随圣驾行止,那政治中心仍在皇帝身畔,他这个监国的王爷仍旧形同虚设。不过若是将相集团不动,那么国事便不受一位外出度假的皇帝所牵制,煌久这是放心大胆地撂下了这一摊子。不过也有不尽人意之处,煌久留下所有的重臣,自然也留下了跟他不对脾气的那一位。
煌久又道:“你拿不定主意的就跟秦勒之商量,分寸尺度有山岁承把关,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与宁敷衍着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谋划。
随驾仆从不过百人,飞盖骎骎,御驾只泊了五驿便抵达了金陵。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六朝旧事,总是最能撩动骚人墨客题咏之意,而以帝王之身踏上这方华夏正朔土地的煌久,却无心附庸风雅。多少帝王沉浸在富庶烟雨中,便混忘了励精图治王朝伟业,煌久深知,离自己能够纵情享乐高枕无忧地度日的时候,还远着呢。
旸城几经堪虞,选址在金陵以东的青龙山,依着了山,没能傍着水,这也是小小的缺憾。不过金陵周遭临江的山峰大都险峻,帝王不易久居险峰之下,故而不起眼的青龙山反倒成了皇帝高卧的首选之处。将作大匠洪丰与大内总管林择善早早地候在皋门外,“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煌久下了銮舆,兴致勃勃地道:“免礼平身,洪爱卿,带朕瞧瞧这旸城罢。”
旸城遵照周制而建,三朝五门,皋字意为远也,乃旸城最外一重宫门,大内仆从轻易不得出,平民百姓轻易不得入。入了皋门,夹道为左右千步廊,乃低阶文武职员办公所在。第二重为库门,内有龙棚、虎厩、六科廊坊等。第三重为雉门,此乃天子城门,门外设有两座望楼,称两观。雉门以内,便为治朝,大理石严丝合缝地铺就宽阔的广场。中央设一座丈高的铜炉,四方的底座,球状的炉身,取天圆地方之意;炉上镌刻九州风物,炉下三足分别取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形,意为海内外承平一统。
两层月台之上,坐落着朝议之用的宣室殿。文武官员分别由两条丈宽的丹墀上行,一阶月台上左右各有一铜鹤一铜龟。再往上为三条丹墀,东西两路各宽五尺,中央丹墀宽九尺,亦由蟠龙御路分做两条。宣室殿内与阙城太极殿建制大同,只是改为了两层飞檐翘角,减了些庄严肃穆,增了许雍容典雅。宣室殿两侧步廊连接着左省与右省,寻常官员大都止步于此,二品以上官员仍可穿过宣室殿,再入应门。
应门便设在青龙山脚下,其内设有内府、平府、南府、御档所等几处大内所需机构。正对应门的山坡上保留了蓊郁林木,两侧修建了画廊依山势而上,汇聚于内朝仪元殿。这设计算是奇巧,可惊艳之处不仅于此,两道画廊内皆用珐琅与金箔作绘,连基座都是以汉白玉堆砌,且精心雕刻作了云纹。人形于廊中,便如穿云扶霞而行;坐落其上的仪元殿,更是如灵霄宝殿一般。仪元殿后又有路门,为燕朝之门,门内即路寝。路门修得不想道宫门,反而更像山门,这也是皇帝的意思,燕朝不必追求巍峨,风雅更为紧要。
旸城有山有林,自然少不得水,路门内便有两座不输于阙城太液池的池沼。此二池非是等闲建制中的东西而距,或一内一外,而是高低错落。高者池沿有九个龙首,九张口中喷吐池水,构成一道水帘,皇帝寝殿承明殿隐于水帘之后。水帘倾泻的淙淙之声或在寂夜中突兀,龙首内皆设有机关闸门,可在掌灯后下闸关水。皇帝本想取临雍而治之意,在承明殿周铸造环水为雍,可惜山腰上造殿凿池本就不易,实在难以实行,只好是造成圆池,承接龙首喷泻之水。绕池而行总是多非功夫,于是池上横飞两座虹桥,穿插水帘间隙之中,由路门直抵承明殿。殿前遍植湘妃泪竹,殿后深松成林,以营造风抚松涛的雅音。承明殿周遭山坡上亦有无数楼阁水榭,一一皆由陛下御笔题额,极尽风流雅致。
自青龙山顶登高北眺,尽览栖霞胜景、燕矶夕照,南望可见牛渚燃犀、谪仙捉月。
对于这座抱山营建的离宫,煌久除了满意,还是满意。游览一番后回到承明殿,煌久心旌荡漾,将参与修建旸城的上下人等论功行赏,又向总督头洪丰道:“洪大人,你的手笔可真是令朕惊艳不已,朕,想赏都不知该从何而赏了。”
洪丰拱手答话:“陛下抬举微臣了,使陛下舒心展怀,是微臣份内之责,不敢讨赏。”
煌久笑道:“好,那朕也不跟你客气。你既不讨赏,那朕便加封令堂为东郡夫人,令正为三品淑人吧。”
见皇帝略显疲惫之意,林择善体察地道:“陛下舟车劳顿又登高游园,想必疲乏了,奴才服侍您将歇片刻。”洪丰等外臣谢了恩,便齐齐跪安了。林择善又转过头,向那位皇帝从睢阳带来的杨巧棋道:“杨宣仪一路伴驾辛苦了,陛下早有吩咐,仪蓉水榭便是专门给宣仪准备的住所。宣仪请去休整吧,陛下这里自有奴才伺候。”这一番话里争宠的意味显而易见,杨巧棋稍有容与,见陛下默许,只好耿耿告退。
闲杂人等都退下了,林择善亲自关上了殿门,转过身来便不再是那幅恭谨奴仆的模样了。“好狠心的陛下,一句话就把奴才赶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零零地晾了大半年。奴才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陛下巡幸,好容易圣驾来了,竟一眼也没多瞧瞧奴才。”林择善搂着煌久倾泻了一通苦水,说一句就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僭越犯上的架势,跟他自述的冷落弃奴相较,全然就是两个形象。
煌久抬手挡了他的嘴,笑道:“好啦,瞧你这幅委屈样。朕都不敢欺负了你,旁人谁还敢欺负了你去?”林择善顺势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亲吻着,听她接着道:“这段时日,朕也甚为思念你。朕近期势必要对焉耆用兵,战备事宜都得在京中筹划,故而此番来到金陵不会久留,主要,就是因为想你。”
“陛下此言当真否?”林择善抱着她,耳鬓厮磨着问道。
“自然是真的,你不在朕的身边,朕的半边心都跟着你走了。好了,不是说要服侍朕休息吗,还在这蹭个什么劲?”煌久挑了挑他的下巴,笑着反问。
林择善的确是她身边最少不得的奴才,他细致、周到、有眼力见,最关键的是贴心。主子想要什么,他就立即奉上,但又不是那等只会一味纵容主子的谄媚奴婢,总会替主子留心着分寸。时不时还会丢下奴才样,放肆地使点脾气,讨几句好话或是些甜头,比唯唯诺诺木木樗樗的奴才强多了。煌久原以为这只醋罐子会为了杨巧棋之事与她纠缠许久,未料他接连几天竟是一句也没多问,一点也不妨碍。杨巧棋前来请安,他就通传一声,杨巧棋在案首研墨,他就在一旁打扇,煌久跟他相处了二十多年都没见他这般大度过。
金陵物候多变,如同情感细腻的美艳少妇,风韵动人。相比之下,睢阳就是一位端庄持重的当家主母,不苟言笑。礼教加身、严谨刻板的长者必然无趣,人们自然是更爱诗情画意、宜喜宜嗔的美人。朝乐朗日,夕玩望舒,煌久担风袖月地安逸了十来天,自觉淬虑洗心,之后便宣了郑士桐入仪元殿商榷西征事宜。
此番备战,煌久是兴致勃勃摩拳擦掌,郑士桐反倒修得了沉着稳重那一卦。“国家承平日久,若倾国力一战,不难取胜。而战胜焉耆之后,陛下又待如何?”郑士桐指着皇舆全图上,北梁与焉耆接壤的一带说道,“唐高宗时,曾在玉门关外建立陇右道,派遣了汉官监管,但主要还是胡人自治。久而久之,陇右形同藩国,而到了晚唐,这大片的疆域不仅没有效忠李唐皇室,反倒在安史之乱时抱薪救火,实乃至乱之由……陛下,您,怎么,这么看着臣?”郑士桐讲得认真,倏然回头,正迎上煌久笑盈盈的目光。他对着图陈述自己的想法,陛下怎么根本都不看图呢?
煌久是暗自欣慰,郑士桐为了西征,看来是做过不少功课了。少年相识之际,郑士桐跟她多说两句话就吞吞吐吐的,如今倒是能侃侃而谈了,大有长进。新旧唐书煌久早年读书时便看过四五遍了,唐皇对胡政策以及前因后果,根本无需再听人讲了。唐高宗治下,大唐疆域达到鼎盛,此后任哪一任帝王也未能超越。高宗乃是唐朝第三代皇帝,煌久也是本朝第三代皇帝,同样以泽周八荒为己任。煌久答道:“爱卿所虑极是。陇右高山广漠,劳师远征,跋涉不易。且即便纳为王土,也尽是难以开垦贫瘠土地,徒受其累耳。朕挥剑向西,是要收回河西走廊这片富庶沃土。唐皇是半个胡人,喜欢搞些胡汉一家的事业,朕可从没打算让那帮戎狄野人踏足朕的朝堂,染指朕的江山。朕希望能够把焉耆赶到图伦碛以西,有茫茫大漠做天堑,料他们也再难东归。玉门关以东的城池关隘加固城防,开荒耕耘,鼓励京兆及凤翔的百姓迁居河西。经年累月,河西必将再现昔日辉煌。”
“陛下有筹划便是再好不过,而后便是如何打这一仗。陛下还是别盯着臣看了……”郑士桐接着道,“自东齐年间起,华夏疆域便西止于张掖郡,焉耆集中聚居于距张掖百里外的阳关以西,于是自酒泉起直到玉门关皆为广漠。东齐威帝与章帝年间共五次发兵西征,皆因后援补给不利而兵败或是不得已而班师,几番徒劳无功。如今祁连山以南为吐蕃领土,凭据祁连山下临酒泉张掖,若吐蕃有不义之心,我军则是处于无力抵御的境地,此为第一要务。”
煌久思量片刻,“北梁建国三十余年,从未与吐蕃有过干戈冲突,互为和睦邻邦,应该,不会在这个当口坏朕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