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弟愿以性命担保,我舅舅事国三十载忠心耿耿,绝对不会伪造遗诏。臣弟保证他再也不会行差踏错,此后便挂印离京,回原籍养老,只求陛下饶他死罪!”与桓接连叩头不止。除了登基大典之外,他从没对煌久磕过头。
“你的命是皇室的,是朕的,不容你随便拿来为他人做赌注。”煌久道,“穆思行在你身边一日,便会多教你些桀骜不安分的脾性。父皇议储之时,不正是穆思行提议把你过继给萧氏为嗣子吗?你告诉朕,这是规行矩步的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与桓情急之下已血灌瞳仁,“请陛下明示,臣要怎样做才能补救一二?”原本他称煌久作陛下就已是相当生分,现在连自称也改做了臣。
煌久淡淡地道:“跟穆家划清界限,再别管穆家的事。别觉得委屈,这样的事,朕与你感同身受,这是身在皇家难免的牺牲。”曾经,她也经历过娘舅一家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而自己求告无门的时候。数载之后,皇帝可以再慷慨地平反,也可以果断地翻篇,但无论如何,这些手握大权的外戚一定要杀!
与桓属于那种不会一求再求的人,他咬着牙站起身来,也没告退便大踏步地离开。出了阙城,他直奔豫王府去。然而他这位贯会躲事的三伯,把“病”字免战牌往外一挂,根本见都不见他。与桓总算是切身地体会到何为求告无门了,京城里能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就那么几位,可他除了豫王,跟其他人根本没有过来往。而且前朝的事情,即便太后仁爱六宫,也无法去打扰太后向皇帝求情。这可如何是好?与桓只得又回了阙城,想要求见陛下,却被拒于金马门外。与桓急得团团转,只好是在宫门前长跪,以期陛下会准请。
穆思行的烛照剑被收缴了,煌久将它拿在手中细观。此剑通体为玄色,剑脊镀了层猩红的铜纹火焰,还铭文篆刻着一行小字,“君贤能,剑在侧,国兴旺”背面则是“君无能,剑飞弃,国破败”。煌久哂笑,“好啊,他是自诩为关乎社稷危亡的辅弼之臣呐。朕弃了他这把剑,国就兴旺不得了吗?”
“十几个四五品的官员,联名上书为穆思行开脱,”与宁说道,“还有不少人自称愿意替他去死呢。”
煌久归剑入鞘,“朕偏要杀他,朕要杀了这种以为没了边陲重将就国无宁日的风气!朕才是一国之君,朕才是护佑国泰民安的圣主,他穆思行算个什么东西。”
“皇姐所说极是,这姓穆的猖獗至此,如若今日不杀,来日必为大患。”与宁煽风点火。
“当然,这回说什么都不再留他了。”煌久道。
林择善自殿外进来,“陛下,千岁爷,山大人求见。”
煌久一笑,就知道他得有话要讲,“宣。”与宁准备暂且回避,刚要起身就被煌久拉住了,“他来肯定是说正事的,你留下,好帮朕驳斥他。”
山岁承进来之后,规规矩矩地叩头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千岁爷。”
煌久笑道:“平身,请坐。山卿可是有日子没来见过朕了,这当口来昭德殿,估计也不是来恭贺朕的吧?”
山岁承难为情地笑了笑,“陛下从来能够料得先机,陛下既已洞悉臣所言之事,还准臣开口吗?”
“你从来都能捡朕不爱听的话说,朕尽量压着火。说说看吧,你又有什么理由,劝朕别杀穆思行呢?”煌久把烛照剑往案上一摆,托着腮道。与宁有些后悔,刚刚怎么信了她的鬼话没有退出大殿去。
“谢陛下。想来陛下已经听了不少为穆思行求情辩解的话了,穆思行有罪与否,罪当如何,这都是陛下圣裁决断,臣不敢妄言置喙。然而此举后效如何,陛下可曾考虑过?”
“后效自然是兵权还于朕的手中,从此再无大将拥兵自重之患,朕若有意兴兵出师,也不必再假手于人了。”煌久坦荡地说道。
“陛下所虑仅为得,却忘了失。且不说千秋声名如何,但说今日、来日,陛下与桓侯手足之间如何相处?”
“呵,山大人这话没错,但您劝错了人。”与宁接话道,“长姐如今贵为九五至尊,难道还要我长姐纡尊降贵地去讨好他与桓吗?您这话,该去说给金马门外面的那个,让他好好思量思量。”
煌久道:“之前朕没有直截了当地斩了南宫华彧,是为了让太后不要过分忧伤。朕为守孝道可以屈心抑志,忍受他的诘责谩骂。如今他与桓若还记得自己是辛氏子孙,记得圣人教诲的孝悌之义,就该一言不发,而不是为了姓穆的一条命奔走、长跪,让朕难堪。”
“陛下,人心所向唯道与义,陛下悉心开导、仁德教化,自然四夷宾服万民景仰,何须大兴牢狱呢?”
“朕登基之初,对那一干朝臣多番迁就容忍,结果换来的不是君臣一心,而是叛臣作乱,庸臣束手,大将不敬,权臣自威!时至今日,朕再狠不下心来砍几颗脑袋,过不多久就是他们来摘朕的皇冕了。”煌久驳斥道,“岁承,你以社稷肱骨约己,可你每每忘了,你更是朕的心腹亲信。每每临机决断,你总站在朝臣那边,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替朕想想出路。朕与你事事交心,提拔你当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是让你帮衬着贯彻朕的意旨,不是让你事事都来掣朕的肘!”
不只是山岁承本人,与宁都给吓得一激灵。煌久脾气真是见长了,从前再怎么动怒,也没把火发到山岁承身上过。山岁承连忙起身跪下,“陛下息怒。”
“你总是未虑胜先虑败,未虑得先虑失,朕一个女儿家,都不像你那样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煌久道,“得了,平身吧,朕对你真是爱之深责之切。”
“谢陛下指教,臣,明白了。”山岁承恭谨地答道。
“若还有旁的事,你就接着说;若只是这一桩,那朕不想再听。”
“诺,臣,告退。”皇帝下了封口令,山岁承不敢再言,跪安告退了。
山岁承其人,说他小心,他却也莽撞。穆思行这件事连身为宗伯的豫王都躲开了,山岁承他一则与穆家并无深交,二则与桓也不曾拜托过他,他来求情,单纯是不想让皇帝落下一个残害贤臣的名声。但他只知为人之道应处处留有余地,却不解君王决断,就该是大破大立,不破不立。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贯如此,先帝即位之后不仅除了前朝旧臣,连对同自己出生入死,共同打下江山的萧勋也没留半分情面。南宫风颂、南宫华彧与穆思行也是能臣,何以能够得到先帝宠信重用呢?因为这三位都是先帝在平定了反叛,坐稳江山之后,才提拔起用的。皇帝并非是心悸一切能臣,只是不能任由这些自己降服不住的人手握大权。煌久身边的左膀右臂中,虽然秦勒之办案更多,但一向都是山岁承见事更加通透;煌久用秦勒之用得多,但心里总是更器重山岁承。可在权术二字面前,山岁承确是个冥顽不化的,煌久轻叹一声,向与宁道:“山岁承,他固然谨小慎微,可骨子里是个极偏执的。来日你隆登大宝,若觉得他可用便用,若是他冲撞了你,别太计较。”
与宁没想那么远,他现在就惦记着赶紧把穆思行料理了,“其实山大人说的有理,杀了穆思行,与桓可怎么处置?”
“肯定不能再让他去西北了,先在京城里圈一阵子吧,灭灭他的气焰。”
“那西北的戍防再遣谁人呢?”
煌久想了想,“林道敬封西凉都护,驻守武威。”
“可建章营又交给谁管呢?”与宁又问道。
煌久听出来他的意思了,“你有什么想法?”
与宁嘻嘻一笑,“轻车都尉罗迁,长姐以为如何?”每次与宁这么好听地叫她长姐,肯定就是有事求她。
煌久稍稍皱眉,“从前没听你提过这个人,上来就把建章营交给他,靠得住吗?”
“长姐封郑士桐、林道敬,不也是未曾深入考察,一上来就委以要职吗?”与宁反驳。
这都哪跟哪,煌久腹诽,“把他的履历呈上来,我斟酌一番就是。”
与宁走了之后,煌久便跟林择善问起这个人来。林择善笑答:“前阵子陛下不是张罗,给千岁爷润色后院吗?这位罗都尉的姐姐便有幸被赐了香囊,入王府之后荣宠万般,如今已被千岁爷封做承徽了。就连罗迁的这个轻车都尉,也是千岁爷月前才叫吏部封的。”
煌久微微皱眉,沉吟片刻,“罗迁多大岁数?”
“二十五六?”
“那他姐姐不跟朕差不多年纪?”煌久道,“亏得他家父母沉得住气,姑娘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急着嫁。”
“这……”林择善支支吾吾。
“怎么了?”
林择善苦笑一声,解释道:“陛下,这罗氏先前嫁过人,只是她男人不上进,整日里游手好闲。罗家人闹和离,罗氏这才又回了娘家。”
这不跟汉景帝的王美人是一个路子吗?将来是不是还得如王娡计杀刘荣一般,谋害长子呢?是不是还得专咨弄权呢?煌久如是想到,倒是有志气有本事,但这种女人多半不安分。煌久道:“着人看着点她,不许她折腾生事。”
“诺,这位承徽如今的势头,只怕封侧也就是千岁爷一句话的事了。”林择善嘀咕道。
煌久又问道:“旸城那边进展如何?”
林择善答:“洪大人正加紧工程,已初具规模了。”
“破土动工都快两年了,朕最多再给他一年的工期。”煌久埋怨道,“这样,你到金陵去,一面是监督着他们,别犯懒骨头;二来布置布置殿内陈设,安排安排陪都里服侍的宫人。”
林择善稍稍一愣,反问道:“怎么,陛下不要奴才在身边伺候了吗?”
“朕当然舍不得你,但也只有你最清楚朕的好恶,只有你亲自到金陵去才能传达明白朕的心意。”
“诺,那奴才就在金陵,恭候陛下驾临。”
煌久点点头,把烛照剑递给他,“本朝尚火,把这剑挂到太极殿里最相宜,也让它替穆思行看看,朕治下是不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与宁出宫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与桓还在金马门直挺挺地跪着,这小子倒真执着,从早上卯时起一直跪到了现在。摆明了陛下是不想见他,他却还就是不死心,好像这么倔着就能逼陛下收回成命一样。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奚落他两句,简直都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针锋相对的兄弟情谊,于是与宁负手走到他跟前。“干跪着管什么用呢?那边那块砖底下是空心的,往那去磕头,咳得响了,陛下才肯见你。”
与桓瞪他一眼,“不用你操心。”
与宁一笑,“我说桓弟啊,你怎么还是这么固守己见呢?眼下你见不着长姐的面,有什么话不如告诉孤王,我若是心情好了,或许可以帮你转达。”
“呸!这辈子都别想我向你低头!”与桓啐道。
难得与宁今天不跟他生气,“好啊,正好孤王还从没见识过腰斩呢。听说行刑时肠子都能流出来,犯人开始死不了,都是被看见自己残躯的惨状,而活活吓死的。”
与桓瞪他瞪得目眦欲裂,后者说完勾了勾嘴角,自得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