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风颂起身,颤抖着双手摘下发冠,小心地交给林择善,再次深深一揖,拜别君王。南宫华彧仍是不服,扯开下颌的带子,把冠递给林择善,转身走出了大殿。
煌久长出了一口气,从此,朝堂上再无拦路的大山了,她总算是把全局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与宁是一副倨傲得意的模样,秦勒之眸色里写满了大快人心;反之王宪与席进,两个依靠着太傅提携才位列九卿的人,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今时今日的太安皇帝煌久已修得一份不怒自威的气度,与从前的安邦公主和绰简直是判若两人。陛下的目光往他们身上一扫,都令人阴风阵阵、不寒而栗。静默片刻,以往煌久做出这种激进的决策,总有人要出班谏言她三思的,这回一起罢免了太尉与太傅,更该有些反响。比如,她亲信中的亲信,却总在为他人开脱求情的,山岁承。煌久迎上了他的目光,后者却是欲言又止地低下头,终是没有再言。不错,这个刚直的人总算是学会察言观色了,煌久转而道:“诸位君侯在各地之国有一阵子了,宣他们回京述职。”
廷议上翻天覆地的转变顷刻间传遍了京城,曾经显赫得把控睢阳阴晴风雨的南宫氏族,被皇帝逐出了朝堂,再无置喙国政的资格。依附于南宫氏族的官吏、门客大多做鸟兽散,另寻门路。从前车水马龙的太尉府与安国府,摘了匾额之后,寂寥得门可罗雀。太后得知此讯,当即咳出了一口鲜血。皇帝为了不让母后心里过分难受,又将太傅的虚衔授予了南宫风颂,不过还是要把他遣送回了淇县。
这天,煌久约了与宁同游上林苑,登临万象阁。故地重游登临依旧,心境已大为迥异,二十年前她在这里眼见自己的母妃被人从楼上退下,被奔涌的寒江淹没;如今她为鱼肉无力反抗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欺压到她的头上。
煌久拉着与宁的臂弯向他道:“一切的障碍都扫清了,姐姐把一片海晏河清的永治江山留给你,够意思吧?”
“好啊,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与宁笑答。
“等旸城落成,我就搬到金陵去,睢阳京师就尽是你的天下了。”煌久道,“回头再给你颁九锡,你我二人共治江山,满意吗?”
“天子一诺,届时若未能兑现,我可要向你讨的。如今朝堂上不少职位空了出来,你可有打算?”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的,普天之下也就御弟大王一人了。
“三公之中太傅已经有人了,太尉一时半会我不准备另封……太师,这是百官之首,你觉得谁合适?”
“还用问?自然是山岁承了。”与宁答道。
煌久自然也是这么想,可山岁承自己总是不情不愿,躲躲闪闪的。“秦勒之也挺能干的啊,他呢?”
与宁哂笑,“你没听过民间的一句话吗?新嫁娘,入秦府,不及三月成弃妇。如此私行不检之人,焉能为百官之首,焉能为朝廷之脸面?”
煌久点了点头,无以反驳,“他是个能臣,你别总对他怀有这么大的敌意。”
“你愿意用他你用,反正我是看不上他那种人。”与宁道。
“可以提拔提拔你那个大舅子,楚隶该有个体面的官做做。”煌久望着奔流的惠济河,感慨道:“朝堂之上的风向也该变上一变了。”
煌久保留了正一品的三公,改以司徒司空司马三职为从一品,少傅少保少师三职为正二品,原先的九卿排到了从二品。大司农薛适,宗正南宫思哲,少府席进,皆官任原职。王宪,为数不多的未受南宫倒台牵连的人物,升任奉常。又由洪丰出任太仆,童飞卿任大鸿胪,楚隶补光禄勋的职缺。在丁忧期间的林道敬被夺情起用,封为少保。少傅任命了与荣出任,少师授予了专廉。秦勒之擢司徒,薛泓嘉擢司空,郑士桐擢司马;太傅之职已授予了南宫风颂,太尉姑且空置,太师的印绶最终交给了山岁承。
封赏的旨意颁布下来,京中的投机者纷纷伺机向几位新贵示好。山太师的门槛几乎要被往来恭贺之人踏破,然而山岁承一如往昔,礼貌地请进来,再连人带礼一起礼貌地请出去。司徒秦大人就没有这么敷衍应付,不仅收了不少贺礼,还积极地恭喜同僚升官。门客们都望能去给高官们行礼,比如与他们大人同品阶的薛司空和郑司马,然而机警如唐婴,立即领了前去给少师专廉送礼的差事。
专廉做五经博士时算是宦臣,住在宫禁之内,如今做了体制内的官员才刚刚修起来府邸,室内没布置陈设,显得空落落的。他接了礼单道:“秦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我是后辈,照理说该我先向秦大人道贺的。如今拿了秦大人的贺礼,该当回礼,不过……我这家底单薄囊中羞涩,不是舍不得,而是怕拿出来的东西让秦大人见笑。失敬之处,还望秦大人体谅担待。”
唐婴陪笑着答道:“这是自然,我们大人一直看好您的前程,之前合作时稍有为难,也是想历练历练您,望少师莫记前嫌。”
“秦大人一番苦心,我自然领会。”专廉笑道,“说起来此番陛下本来是打算让秦大人坐太师的位子,只是因千岁爷反驳,这才使秦大人屈居司徒。不过秦大人卓识厉行,即便是遗憾错失太师之职,百官也依旧信服秦大人的。”以往秦勒之与百官不和,皇帝都不予计较甚至偏袒于他。可若是秦勒之与储君王爷的矛盾愈演愈烈,皇帝还会念在他是个能臣,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正巧,来到他府上的是唐婴这个投机之徒,否则专廉还没有合适的门路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秦司徒。几次的接触之后,专廉也就看出来了,唐婴看着殷勤,实则完全是为找能让自己向上爬的梯子,对他们大人的忠心的确值得质疑。
秦勒之对做太师的执念,以及最终还是由山岁承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的耿耿于怀,唐婴比专廉更加清楚。唐婴应该是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若能由他给秦勒之讲明白原委,岂不也是有利于自身,何乐而不为?“千岁爷自有考量吧。”唐婴含糊地应了。
“唐先生,你既办事得体,遇事又有见地,全然不逊色于在下。秦大人公务繁忙,有时忽略先生你的本领也是难免。”专廉道,“若唐先生得缘于御前行走,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六个字可是准准地说到了唐婴心坎上,秦勒之哪里是因为忙才忽视他,秦勒之从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用于驱使的小吏,从没准备提拔过他。给秦勒之办差就是白费心力不见好处,对于他飞黄腾达封侯拜相的理想,完全是事倍而徒劳。能若是由专廉把他引荐给陛下,便能省了多少麻烦?然而秦勒之那种斤斤计较之人,怎么可能容许自己的手下再走外人的门路呢?故在无法确保稳妥的情况下,唐婴还不想被赶下原来这条船。
“多谢少师大人高看,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福分在御前行走啊,小的自知几斤几两,不敢做此妄想。”唐婴答道,“少师大人若无旁的吩咐,小的就先告辞了。”
这个没有胆色的家伙,之前费尽心思地巴结他,如今他把梯子扔出来,反而不敢爬了,专廉心中便有了高低——唐婴其人,做得了大事,也做不得大事,他也就是听差办事,给人当刀使的料。专廉点头,“唐先生慢走。”罗网已经布好,他有耐心等飞禽走兽自己扑上来。
四月,诸位君侯皆从各地回到了京城,煌久于昭阳殿设家宴,款待这几位阔别四年的弟弟们。煌久和与宁到场时,那七位君侯已在大殿中等候,齐齐起身叩见陛下。
煌久忙令他们平身,“上次祭奠父皇太过仓促,未能相聚共话别情,今日一见诸位贤弟各个出落得翩翩君子、玉树临风,朕心甚慰哉。”她一打眼就看见了与宣,这小子仍是戴着张纹银面具,略略垂首地站在一边。辛家的男儿们大都是身量高挑削肩窄腰,与宣却有副格外宽阔些的肩膀,魁梧的身板减了些斯文儒雅,增了几分威厉与压迫感。
煌久跟他打交道一向不多,不过眼见着与宣这幅面具的覆盖面积,是一年一年地不断拓广。他这体质也是怪哉,旁人的伤疤都是自然痊愈,越长越浅,与宣的疤痕却是越来越猖獗。煌久记得当年与宣只是左额被烫伤了一块,与宣幼时的面具也只遮左上这一角,后来变成遮整张左脸,到如今只剩下巴是露在外面的了。他的面具上镌刻着鸱吻的图样,平白让不到弱冠的小伙子戴出一股森然的杀气。煌久抽了抽嘴角,戴面具就是为遮骇人的瘢痕,他倒戴一副更让人毛骨悚然的面具,也不知他做的什么打算。
与顺接话道:“哪里,臣弟等不过是游猎渔射、穿花拂柳,不比陛下,纵案牍劳形数载,丰姿艳丽尤胜昔日,细看之下,摄人心魄呀。”
“啧,这等混账话是你同你长姐说的?”煌久笑嗔道,“该掌嘴才是。”
与顺油滑地答道:“臣弟是散漫放肆惯了的,一见皇姐过分亲切忘了形,皇姐可别怪罪。”
“朕还能不知道你吗?”煌久说着在他臂膀上拍了拍,“朕案牍劳形都是俗务,老三你可是水晶帘上云母屏开,把皇室开枝散叶的重责一个人全挑了,这份辛苦朕可比不来。”与顺这浪荡坯子则是小妾一房不少纳,正妻一眼不多看,尤其在之国广陵后愈演愈烈。这小子当年要死要活地娶了江曼萍那宫女,但孩儿早产又有弱症,不到三岁便夭折了。皇子妃江氏无儿无女地郁郁而终,也只是按例发丧,并无追谥。
这么个脸皮厚的家伙于是顺势自嘲道:“哈哈,既然皇姐金口玉言,臣弟这张臭脸上也能贴点金了。”
与旭插科道:“从前柳永浅斟低唱,奉旨填词;今日三哥是倚翠偎红,奉旨开枝散叶了。”
煌久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六一如既往伶牙俐齿,一开口就让朕笑个不停。还没来得及恭喜与桓。二弟妹豆蔻含胎乃是大喜,借此契机,一来给你们二人的喜事隆重地办了,二来让弟妹在京中府邸安养,直到孩儿落地。”
与桓在西北吹了三四年的沙子,已然褪去了少年的青稚,呈现出棱角分明的将领风范,他拱手道:“臣弟多谢陛下照拂。”
与宁一直扶剑立于煌久身后,此刻拿着架子开口道:“皇姐,诸位贤弟舟车劳顿,别站着说话了,不如开席入座吧。”他皇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功夫向来了得,眼下跟他们哥几个阔步高谈乐不可支,好像在背后算计他们的事都与她无关一般。
煌久一拍额头,“宁弟说得是,快都入席吧。你们与这阙城分别的时日可比与朕分别的还长着呢,难得回来一趟,不妨宴罢在宫里四处走上一走。”皇子分封之后便算是外臣了,若无旨意是不得于大内随意行走的。诸人拱手谢了恩,宴席上诸人寒暄一二,无外乎都是做出手足和睦的场面。
五月起,南边的风向转为由北向南、由陆向海,有利于北梁的福州水师出海作战,是时候教训教训寻衅滋事的阇婆达了。煌久批准了昌贽出兵的奏请后,昌贽不负她的期许也无愧于他的自信,只用了两个月,就把南方海面上一切异端势力清理得干干净净。阇婆达被追杀得求饶不止,递交国书请求称臣上贡。昌贽如约靖海,煌久也如约准许他再次归隐乡里,“昌大帅”如昙花一现般惊世而出,又转瞬消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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