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岁承苦笑一声,“臣自然是愿意的,可皇上皇后也不会愿意把殿下下嫁给一介布衣呀。”
委佗咬了一口雪绵豆沙,不再言语,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嫁给山岁承的确是她最希望的归宿,只是他如今无官无爵,连上折子的资格都没有。做官,当官最快捷的途径就是科举,山岁承的学识考中进士应当不是问题,只是……朝堂这汪水太深,科举,更是一个漩涡,多少学子踌躇满志地来到京城,经历了这个巨大的漩涡后,便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做着一介小吏蝇营终老。何况,眼下还不能摆明山岁承是她麾下的人,他面临着多方拉拢多方打压,很可能就在波翻浪涌中被消磨掉了,不行,不能拿山岁承去试这个险,科举入仕这条路不能走。委佗接过一盏银耳莲子羹,小口地喝着,也罢,再过段时间,把他外放出去做官,天地会更广阔些。等到什么时候,她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介入朝堂政务,山岁承才能入朝为官。
“岁承。”
“臣在。”
“你能等我吗?”
山岁承有些诧异她突然换了称谓,便顺着她的说法道:“等你?”
委佗点了点头,神色坚毅地望向了他,“等我十年,让你安安稳稳,扎扎实实地立足于朝堂。”
山岁承拿过帕子,替她擦拭唇角,“好,臣,唯殿下之命是从。”
委佗悠远地叹道:“当然啦,你是我的人嘛。”
太兴十二年秋,武举开考,共六目,依次为平射、步射、负重、摔跤、马射、马枪,每一目都层层往下筛人。幽州玄菟郡青年郑引字士桐,一路披荆斩棘,直到了最后一目马枪,与他同场竞技的个个都是官宦子弟。郑士桐这会儿年纪还轻,跟这些个官宦子弟既没客气也没招呼,加之他又回回榜上有名,过分地点眼。比试马枪时,郑士桐策马跟对方的马擦肩而过,本来是没碰着的,偏对方从马上摔了下来。可巧摔下这位是侍御史家的公子,张口就指责说是郑士桐的枪绊了他的马,才害他摔坏了手。场上多人皆为这位落马公子作证,说瞧见了郑士桐的枪杆别了别人的马蹄。于是本来赢了比试的郑士桐被关进了中尉署大牢。也不巧,这一场闹剧,被演武场外看台上的委佗看得分明,心下便有了思量。
打点通了狱卒后,委佗拎着食盒来到了中尉署大牢的深处,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微弱的灯光形同虚设,尽能在一臂距离内起到照明作用。狱卒给开了一间牢房,示意委佗自便。她前脚刚刚走进牢房,大门后脚就给重重地关上了,委佗倒吸一口冷气,一件凉凉的事物,正横在她的项间。
“什么人?”有些低哑的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委佗被吓了一跳,好在没至于到惊慌失措的地步,缓缓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少侠,饶命。”
反而是那囚犯听了她的回答,有些紧张,“你,你是女子?”委佗穿着宫中内侍的服饰,还披了斗篷,从背影认不出是男是女。
委佗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是,是啊,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那囚犯犹疑片刻,还是不敢放下戒备之心,那截摔碎的碗片依旧抵着她的脖子,“我不认识你。”
“这,你不认识我,”委佗有些哭笑不得,“郑兄,无论你认不认识我,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也不必立即就要了我性命吧?以前不认识,聊两句慢慢认识,这个好解决。先,先把凶器放下咱再说话行吗?”
接下她提来的灯,郑士桐小心地打量了打量她,看着,的确手无缚鸡之力,便松了手,“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吗?就敢说你要救我。”
委佗怕他又过分紧张,便安分地站在原地,等他慢慢转到自己跟前,“当然知道,我既敢说这话,肯定就有办法。关你进来的不过是个从四品的狱官,我可比他大多了。”郑士桐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委佗还甚少经历这么单方面的对话,只好也不管郑士桐的脑袋能不能跟得上,自顾自地往下说了,“向来都是喂饱了狱卒,他们才肯给囚犯发放饮食,这是牢里的规矩。郑兄头一回上京,只怕是没多带盘缠,我就冒昧地献个殷勤了。”说着,将食盒递到了他跟前。狱卒只会保证犯人能活到提审的日子,期间能克扣就克扣。这是郑士桐被关进来的第二天,一直水米未进。踌躇了一下,郑士桐还是接了过来,一荤一素一汤,以及两个馍馍,简单实在,可以接受。“你,自便。”郑士桐找了处稍亮的地方,踢了两脚干草席地而坐,他盘算着这位女子应该是宫里或哪位大人府里的女官。委佗仿效他,坐在了他不远处,“我要救你,自然不是白救的,想来我若无故示好,你也不会心安。我想要你追随我,咱们一起做一番事业。”
此言一出,郑士桐显然愣了一下,能说这种话的,普天之下也不会有几个人,何况还是一介女子。委佗笑着补道:“无论郑兄愿不愿意认我为主,我一样都会救你出去,这点郑兄不必担心。”
郑士桐还是没说话,委佗好奇这人以前是不是从来不怎么说话,还是因为她是女子才不太愿意说话。但无论是哪一种,委佗只好希望着他能听明白,接着往下说了,“我明白郑兄的顾忌,不必急着回答,三天以后武科发榜,到那时候,你给我一个答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可这木头一开口,就又兜回了最开始。
委佗苦笑着答道:“我是什么人很重要吗?你看我的抱负我的地位我的手段,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人?”
“你不说你是什么人,为何我要奉你为主?”郑士桐反问,“我上京里来考武科,为的是报效家国,为朝廷尽力,不是为了给达官贵人做走狗。”
委佗笑了笑,“那就你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你觉得这个朝廷肯容你吗?你看这个国家需要你报效吗?你看,若无达官贵人相助,你在睢阳走得通门路吗?报国安民,都是热血沸腾冲昏了脑子的无妄念想,脚踏实地地一步一步往上走,这才是利人利己的路子。更何况,我又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歹人,我做的事不也是为了报效家国?”
郑士桐颇为动容,这些想法固然与他自幼师父所授的观念大为不同,但又不能不承认,的确是时下的情形。“我不会追随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这话显然就是有合作的可能了,委佗莞尔一笑,“这点好说,三天后鹰扬宴,届时你自然会知道我是谁。”
次日提审,郑士桐一身镣铐枷锁被带到了中尉署大堂上,主审官手里拿着状子问话。可以说,这一项一项的罪状完全与当时事实不符,郑士桐被问得云里雾里,只能是一口一个“不知”。主审官好像被他冥顽不化的姿态惹恼了,惊堂木一拍,站起来刚要指着他骂出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步履声从身旁飘过,一位宫装女子莲步姗姗,绕过郑士桐走上堂来。她身着缠枝海棠纹的青莲色罗裙,梳着简单的宝髻,款款来到主审官面前,打招呼道:“中侯大人。”
右中侯赶忙拱手哈腰,“下官见过殿下。殿下,哪阵风把您吹来了?下官未能远迎接驾,真是该死。”
委佗笑了笑,“七月流火,借着梧桐秋风来中尉署叨扰。”梧桐,便是说郑士桐了。
右中侯隐约想到这一层,赶忙把本案的状子递给了她,“殿下,这囚犯名叫郑士桐。马枪考场上,朱御史家的公子马上就要赢他了,他却耍起刁民那套,竟是暗中绊朱公子的马,还让朱公子落马伤了胳膊。朱公子本年武举没法考了,侍御史大人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才命狱官大人关了他进来。”
委佗翻阅着状子,没有发话。右中侯又殷勤地问:“殿下,可是万岁爷教您来过问的?”
“案情便如这般吗?”委佗没有抬头,兀地问道。
右中侯忙点着头答道:“回殿下,便如这般。”
“没问你。”委佗冷冷地说道,而后从状子上移起视线,看着郑士桐道:“你来答话。”对视以后,委佗略略勾了勾唇角,郑士桐认出了她,有些揶揄地垂了垂眼帘,“草民从未碰到朱公子的马,是他自己骑术不佳才会落马,反而还要污蔑我。”想不到来招募他的女子竟然是当朝公主,还是说话管用的那一位,可了不得。
委佗嫣然一笑,“本宫料想也是如此。中侯大人,您看呢?”
右中侯有些左右为难,他事先得过侍御史的招呼,一定要给这小子扣上罪名,可谁料大殿下突然插手。这位殿下可是万岁爷的掌上明珠,她吩咐下的,谁敢说一个不字?“这,可是万岁爷的意思?”
委佗答道:“万岁爷日理万机,这样的小案本该臣下代劳。”
右中侯赶紧解释道:“下官冒昧。只是,这状子已经写就,案情以录入卷宗,这,总不能囚犯说没有,就没有了吧?”
“呦,大人这意思是说本宫偏袒刁民了?”委佗哂笑着反问。
“殿下言重,下官该死,下官,万死也不敢呐。”右中侯吓得两腿一软,跪下磕头,“既然殿下有钧意,下官自当奉命,只是……”
“只是什么?”委佗倏忽笑道,“中侯大人,做官是要谨慎的,可有时也不必这么小心。总这么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这仕途怎么往前走呢?就好像,为着不开罪侍御史却违拗本宫的钧意,如此忠于人事,当真令人佩服。”难怪都说这大殿下是带刺的玫瑰花儿,乍看红艳凝香,实则面善心狠,果然并非讹传。右中侯只好磕着头连声道不敢。“没什么不敢的。这份状子没有犯人画押做不得数,本宫替你改一改,这桩案子到此为止,明白了吗?”
鹰扬宴上,开出金榜,郑士桐原以为自己已然名落孙山,索性不急着上前。然而等众人喧哗散去后,郑士桐凑近一看,自己竟然是第四甲。怪哉怪哉。一转身,郑士桐看到公主殿下的仪仗就在不远处的凉亭周围,便避开人流,径直往那边走去。百步开外,就有持戟侍卫戍守,以防庶民不知规矩冲撞了公主殿下,自然,粗布葛衣的郑士桐被拦了下来。委佗应当也看见了他,命林择善上前领他过来。
“草民叩见殿下,”郑士桐走到近前立即跪下稽首。
委佗笑道:“免礼,请坐。”
郑士桐依旧跪着道:“草民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殿下,不要介意。”
果然,不会说话这毛病一时半刻改不了,委佗苦笑着说道:“郑兄,不要介意这种话,要说也是本宫来说。无妨无妨,来坐。”
郑士桐依言坐在了她对面,委佗将沏好的茶推到他跟前,“武科前三甲都是朝中几位大人拟定的,纵然是本宫欣赏你也是调动不了的。委屈郑兄屈居第四了,万勿见怪。”
竟然是公主殿下给他争取到的名次,郑士桐心下惊异,“草民何德何能,不敢蒙受殿下如此抬举。科举本是为选拔人才,贤者居上,草民,不敢忝居高位。”
“话是这么说,可那些人在校场上眼见着那姓朱的欺凌平民却袖手旁观,全无一丝侠义肝肠。如此无德之辈,白练了一身的武艺,何以为臣,何以为人?因而郑兄不必不安。”
“草民若是追随殿下,能为殿下做什么?”
委佗抚掌而笑,“放心,本宫不会逼你去做什么偷鸡摸狗违背天良的事,本宫要做的是立人达人之事。前三甲的官职由陛下御赐,你们几个本宫还是插得上嘴的,先,命你做个宣节校尉吧。等本宫要用你的时候,自然会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