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九天后。

包括松草在内，三人的脸色都是剧变。

许悲风是三人中最先回过神来的人，脸上划过一抹讥嘲的笑，似乎在自嘲他的多疑竟然真的使他接近了五术宗的龌龊。

许悲风很平静地望着自己嫁接出来的新影子：“东至城中所有的人都会死，那你为什么还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

黑影周身的气压突然变得极低，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次没有故意忽视许悲风，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冷笑道：“若无其事？你知道我能站在这里都经历了什么吗？”

黑影：“五月二十二日，东至城的天象还和往常一样，但到了卯时，空中的四轮日月忽然相互融合，爆发出的白光笼罩了整个东至城，东至城完全与外界隔绝，东至城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三人跟着五术宗的一些内门弟子赶至城中，很快发现东至城成了一个巨大的炼丹炉，随着白光炽盛，从境界最低的人开始，支撑不住的人都一一被炼成了一颗又一颗丹药。”

黑影：“不知道是谁率先发现吞下别人化成的丹药可以增进修为，城中的人为了支撑得更久开始自相残杀，东至城完全堕落成了一座修罗场。我们三人不愿随群蚁趋膻，于辰时和一些愿意相信我们的五术宗弟子暂且退避到灵宝轩，经过分析，我们怀疑五术宗是幕后凶手，因此决定排除万难，前往五术宗查明真相，终结这场灾难。”

黑影：“我们留下了秦镛霜和跟随她的一些弟子守卫灵宝轩，三个人前往五术宗，但但等我们几天后终于破除护宗大阵，登上五术宗时…………”

说到这里，黑影顿了一下。

黑影的描述已经相当简略，可落在听众耳中，依然与惊彻五脏六腑的响雷无异。

许悲风：“怎么？”

黑影冷冷道：“我们发现五术宗宗主邓建马已经死了，除了他之外，五术宗叫得上名姓的长老、弟子也已经全部身亡。”

王琮泽失声：“什么？怎么可能？”

且不说邓建马可是出窍期大能，谁能如此轻易地杀死他，五术宗擅长的虽不是斗法，可境界如同天堑，坐镇山门的出窍期、金丹期大能并非少数，他们竟然也一夕之间全部毙命，这怎么可能？

黑影：“然而这就是这场大预言中邓建马和五术宗长老、弟子的下场。但纵然邓建马死了，东至城的大炼丹也没有停止，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能够破坏这场灾难的任何线索，一旦日月相融，想从固若金汤的东至城中逃出就是不可能之事，我们只得在东至城中苦苦煎熬，然而只要炼丹继续，我们所有人的下场只有一死。”

许悲风盯着他：“但你并没有死。”

黑影讽笑：“我变成这个模样，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松草也看着他，与许悲风不同，她的声音中并无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后来你都做了什么？”

黑影看着松草，浑身的戾气仿佛都在目光触及她时淡了下去，他沉默须臾，道：“五月二十五日，和我们一道的秦镛霜率先坚持不住，在她临死之前，她恳请我们吃下她化成的丹丸，继续寻找和等待逃出东至城的机会。”

“六月二日，松草成为我们三人中第一个人坚持不住的人，为了让她活下去，王琮泽你决定散去自己一身修为，首先化丹，让松草吃下后继续坚持。”

听者闻之越发心惊，黑影的声音却越发的淡，淡的像是没了五感六觉：“六月九日，我在寻找突破东至城的机会时受了重伤，为了救我，松草你决定效仿王琮泽化丹，并且——”

黑影抬起头凝视松草，影子没有面貌可言，可松草却感到一道仅是接触就令人心惊肉跳的目光牢牢锁住了她，似是绝顶的愤怒，又似是绝顶的悲伤。

黑影：“并且你决定将自己一半的气运渡让与我，助我早日找到突破之法。”

黑影的起伏仿佛只有这一瞬，他的声音很快就又淡了下去：“我最终吃了松草你所化之丹活了下去。”

“六月十五日，东至城的人基本已经死光，我搜集了全城人的丹药吃下，继续寻找机会，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我舍弃了肉身，化成更好躲避的影子。终于，在六月二十二日，也就是日月相融的整整一个月后，我找到了分离日月、停止炼丹大阵的方法。”

“但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停止而已，无法彻底破除这个阵法，而且即使停止也没有了任何意义，东至城中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活着的东西——”

“……”

三人俱是沉默着，望着这道薄如纸片的黑影，满月高悬在他们之间，却仿佛将他们分隔为两个世界。

但黑影却对这出惨剧似乎已经不以为意，淡淡道：“不过现在你们出现了，当你们出现时，我就肯定我所处的并非现实，而是未来。一切还未发生，真是值得庆幸。”

王琮泽捕捉到他言语中的蛛丝马迹：“肯定？在我们没有出现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你所处的并非现实了？”

黑影淡淡的：“只是有所猜测，因为在这场预言的大灾中，缺少了一些关键的人物。”

松草疑惑：“关键人物？”

黑影：“比如杀了邓建马的人是谁？邓建马无疑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但不一定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以我这两个多月来的了解，邓建马并不擅长布局和布阵，更别提设下这样完美的炼丹大阵，杀死他的人也许才是教给邓建马炼丹大阵的幕后真凶，然而此人从未在东至城中出现过，我刚开始疑心此人得手后就已经提前从东至城脱身，可后来通过一件事，我才猜测，也许幕后黑手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这场未来预言中。”

王琮泽：“什么事？”

黑影：“这场预言中没有邓无匹。”

他道：“自从我停止了炼丹大阵后，我便在清点五术宗上下的人数，刚开始是为了查找那个幕后真凶，虽然人都已经全部化丹，尸骨无存，但我可以用一些术法来追踪他们生前的踪迹。五术宗登记在册的弟子全部都在，却只凭空少了一个邓无匹。”

许悲风蹙眉：“凭空少了一个邓无匹是什么意思？”

黑影嗤笑：“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知道，你是蠢吗？”

许悲风抱臂一笑，对他的讥嘲全然不以为意：“这位道友，请记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在骂你自己也蠢吗？”

黑影也毫不留情：“我的确也蠢，不然怎么会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停止炼丹大阵，而没有从一开始就看出它的破绽，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

松草阻止了两人继续斗嘴，又看向黑影笑道：“你对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我们三人都被陷在阵中时都未发现突破口，你自己一人肯定花了更长的时间和精力，才终于以一己之力阻止了炼丹大阵继续肆虐，这若也要说一声‘蠢’，那其他人岂不是蠢人中的蠢人，都要羞愧致死了？”

黑影安静地看了松草一会，良久，他呼出一口气，声音中有着淡淡的苦涩：“你总是这样……若不是你……我现在也不会如此痛楚……”

他低低的声音如同发自内心深处的悲鸣，因为含混不清，松草虽然听见了一些词，却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

黑影挪开了视线，方才他一直盯着松草一眨不眨，现在却像是胆怯般连用余光瞥视她都不敢了：“‘凭空少了一个邓无匹’就是说，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场预言之中，五术宗弟子的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在我用术法追踪他时，术法告诉我此人就不存在于这个天地之间。”

黑影：“然而我们都对邓无匹有记忆，也记得当初在太乙大殿上见到他的事，所以那时我就隐约有所察觉，我所存在的是一个不同于现实的空间。”

松草恍然道：“所以你猜测幕后真凶也和邓无匹一样，一开始就抹掉了自己在预言中的名字，而预言中从一开始就缺少了事件的关键人物和线索，因此才迟迟无法破解炼丹大阵，得到真相？”

黑影目露激赏，颔首道：“正是如此。”

王琮泽沉吟着：“这倒是说的通。在任何人为布置的大灾发生之前，总会露出一些端倪，五术宗在东至城布下炼丹大阵，按照阵法与天道的规矩，凡阵法必留有生门，不然阵法就无法成立。”

王琮泽：“想必日月倒逆的异象就是炼丹大阵发动的前兆，而凭空多出来的街道就是生门，但布阵人都会搅乱生门的位置，而这次幕后真凶使下的手段，就是即使有人知晓有关未来的预言，也无法从谶言中得知真凶的名字。”

松草点头：“五术宗为了不让人闯入生门，知晓可能会发生的灾难，还发下了全城布告，告诫众人必须远离此地。若是误入街道，之后就要去五术宗进行祓禊，想必这祓禊也不是简单的除魔仪式，说不定还会拔除一个人对生门的记忆，以免将在街道中看见的未来说出去。”

许悲风冷笑：“这么看来一切倒是环环相扣，这个幕后黑手还真是心机颇深，难怪连邓建马都被此人骗了过去，最后还死于此人之手。”

说着，他心中早已浮现的那个人的名字更加清晰，他朝黑影投去一瞥，黑影却似乎没有注意，亦没有理会他。

王琮泽道：“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