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毕侍郎受刑之事已传遍了整个京城。众人心下惊惧不已。
“听说,陛下命人把毕侍郎的小腿砍了?”杨琢府邸里,于寒双手捂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若是如此,她对毕侍郎还算宽厚了。”杨琢音调毫无起伏,冷冷地叙述道,“她命人把毕侍郎小腿上的肉一寸一寸的削了下来。行刑官用的刀刃极薄,他们削了足足四个时辰。其间毕侍郎昏死了八次,他们必定要用冷水将他泼醒。陛下的意思,这剧痛必要毕侍郎醒着时生生受着。削到最后,他们见骨边还剩些肉,就将骨边的肉也割了去,刮到他的骨头也全然不管。”
于寒身子一抖。杨琢仿佛故意要吓他,又继续道:“毕侍郎还活着呢,你可以去天牢里看他,他膝盖与脚踝之间,只剩一根白骨,无法站立。这还不算完呢。明日,行刑官要用相同的手法,削去毕侍郎大腿上的肉;后日,是手臂。然后,把他这一个废人扔在天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寒眉目全乱:“最毒妇人心!”他一手去摸自己的小腿,一手搭在杨琢肩上:
“你……你……你昨日目睹了毕侍郎受刑的全过程,你……还好吗?”
杨琢冷冷一笑,这笑声是从鼻间发出的。
日中时候,杨琢被召进宫去。
他一路走来,一路中心惴惴。
徽瑶正在御花园的凉亭内等候着他,身前棋盘上黑棋白子罗列。
“对于毕侍郎之事,你就无甚想说的?”徽瑶手里拈着一颗棋子,语气柔和。
“难过总是难免的,毕竟相识一场。但微臣明白,身为臣子,应公私分明。”他说话的语速极快。
徽瑶微笑着收拾起了棋盘上的棋子。“陪朕下盘棋吧。”她说道。
杨琢鼻息滞了一瞬:“是。”他坐了下,目视前方,眼睛一转不转。
棋局始。杨琢时而低首看棋盘,时而抬头去瞥徽瑶的脸色,步步退让。徽瑶则波澜不惊。
一局毕,徽瑶胜。杨琢立即起身:“陛下棋艺,微臣佩服。”
徽瑶并不抬眼看他,左手敲着一枚黑子:“再陪朕下一盘吧。”
杨琢眉头一软:“是。”
棋局始。杨琢依旧步步退让。行了数十步后,他却发觉徽瑶在让棋。他用眼皮遮住了半个瞳仁,抬首看着徽瑶。
徽瑶嘴角含笑:“怎么?你连赢朕一局棋的勇气都没有?”
“微臣也希望,自己的棋艺可胜过陛下。”杨琢道,“然,事与愿违。微臣棋艺如此,何谈在棋局上胜过陛下?”
徽瑶嘴角一抽,目中却无波澜。
“看守的人也说,他面有戚色。看守在旁时,他极力掩饰着情绪;看守在别处时,他才敢表现出他的伤心。”庄瑜瑾向徽瑶讲述着杨琢目见毕侍郎受刑时的反应。
“是他当真性情怯懦,还是太会装了?”徽瑶斟酌着。
“陛下不信任他?若是不信他,不如把他调离吏部。为君者,最忌讳的事情,就是使不信任的人掌权。”
“不。”徽瑶道,“谈不上不信任。他性情怯懦也好,善于伪装也好,对我频频示弱,为的不过是‘自保’二字。既然如此,他应当明白,留在吏部该怎么做。”
宣城。
骤雨才还晴。青草上,宿雨尚晶莹。
无涯步过郑家庭院时,正见两名穿红戴绿的妇人拥着一名气质高贵的妇人迎面走来。那气质高贵的妇人正是郑玄云的正妻卢懿德,她身边的两名妇人则是郑玄云的两房小妾,费娘子与霍娘子。
“大郎何在?”卢懿德来问无涯。无涯推说不知。
“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霍娘子骂道,“卢御史到来,你与二夫人都可以去见他,大夫人身为卢御史的亲生妹妹,想去见他竟不被许可。”
无涯敛了敛眉,这样敢骂自家夫君的妾室,天下少见。
“罢了。夫君他,必定是有苦衷的。”卢懿德道。
“诶!大郎不是在那里吗?”费娘子指指不远处的草丛。
郑玄云听到了她们几人的议论,匆匆瞥了一眼,避之不及地向前走去,落下一串佩玉将将声。
只是,郑家府邸,不过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
郑玄云正对着荷花池内的红幢绿盖发愣时,卢氏已带着费娘子和霍娘子悄然来到了他身后。
“夫君。”卢懿德这一声呼唤,惊破了郑玄云满脑子的幻想。
“啊,怎么了?”郑玄云问。
“夫君,你已接连几日在书房过夜,不肯踏入后院一步。再这样下去,老夫人会怪罪的。”
“她要怪罪就怪罪好了!”郑玄云暴怒道,“传宗接代不还有二弟在吗?她天天盯着我做什么?”
卢懿德被吓到了,连忙下跪请罪。费娘子糊里糊涂地随着她下跪。
“老夫人盯着你逼迫你,夫人也是被逼的,你拿夫人出什么气!”霍娘子为卢懿德抱不平。
郑玄云怒气微消,扶起卢懿德:“适才是我暴躁了。只是,夫人,我不去你们房里,你们就必得与老夫人说我没去过吗?”他怪声怪气地说道,“你们何必对老夫人这般诚实?”
卢懿德连忙摆手,说道:“夫君不可!欺骗尊长,这不符合孝道。”
郑玄云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放开了卢懿德的手,转过身去,不住的摇头:“竖子不可与谋!竖子不可与谋!”
郑家书房。
无涯将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在桌上,一手按着纸张,一手挥墨在上书字。
纸的首列,赫然写着“和离书”三字。
她需要凭证,证明她与宣暨旻已不再是夫妻关系。当日离开宣府时去得匆匆,如今她又不可能再回到越州逼宣暨旻写下和离书,只得自己草拟一份。
可她才写了“和离书”三字,就已下不去笔。从前与宣暨旻在一起时点点滴滴的细节,已化作纷纷扬扬的雨,淋湿了她的心。
她烦躁地将纸张卷了起来,被门突然开启的动静惊到了,她将那团纸放在了袖口里。
郑玄云的影子,在正午的日光下缩成了一团。见无涯在书房里,他深皱眉头。
“你一个外人,怎可随意到郑家书房里来!”他上前,猛推了无涯一下。他又拉开抽屉,见其内纸张被翻得乱七八糟,怒意更甚。
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无涯,哪受得了郑玄云这番叱骂。她亦不甘示弱地问:“我为何不可到书房里来?”
郑玄云却疲于与她争辩,翻着书架上的书,声音低沉:“你走。你走。”
无涯哼了一声,仰起头提步而去。
她出门的那一刻,袖中的纸团掉在了地上。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时,无涯依旧气呼呼的。
她明知,此事是她的过错,可生性高傲的她不愿向身份低于她的郑玄云低头认错。
想到她人在郑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又有些后悔自己在书房中的莽撞。她掰着手指,犹豫着是否该向郑玄云道歉。
敲门声响起。她起身去开门,见贺兰简立于门外。无涯愣了下,不知贺兰简此行是否与郑玄云有关,她还是让贺兰简入了内。
“吴姑娘。”贺兰简坐了下,“可否告知我你的全名?”
“你……问这个做什么?”无涯强作镇定,“你不是也说了吗?有夫之妇,他人问起身份时,只说夫家的姓氏与父家的姓氏即可。”
“那吴姑娘的夫家姓什么?”贺兰简又问。
“你别问这个,我不愿意提起他。”这句话是真话。
“我是否触到了吴姑娘的伤心事?”贺兰简略带歉意地问。
“没有!”无涯干脆道,“他不值得我伤心难过。”
贺兰简默然不语。无涯则问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贺兰简打量起无涯:“我总觉,吴姑娘与我们不一样。”
无涯暗惊:“怎么个不一样法?”
“比如,你不喜梳妆打扮。”贺兰简盯着无涯头上仅有的一根银簪,“还有,每次你同我们用膳时,你好似吃不惯我们郑家的饭菜,却在极力掩饰,不愿让人发现。”
“我说了,我本是京城人氏,吃不惯宣州的菜并不奇怪。”无涯道。
“京城?京城可都是些富贵人家住的地方。”
“不,京城里有得是你们这样的小老百姓。”
“小老百姓?”贺兰简笑笑,“吴姑娘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郑家郎主,原本乃是湖州刺史,前不久才告的老还的乡。”
无涯奇怪道:“朝中年过古稀的大员也并非没有,郑郎主尚在壮年,为何便告老还乡?”
“姑娘对朝堂好似特别了解。”贺兰简淡淡的一句。
“所以,你想告诉我些什么?我若是不愿让你知晓我的身世,岂会让你三言两语就试探出来?”无涯道。
贺兰简遂无言。
“那我就等姑娘愿意告诉我你身世的那日。”出门前,她说道。
她前脚才踏出门槛,郑玄云后脚就踏了进来。
无涯见到郑玄云,目色一紧:“郑大郎你又来做什么?”
“我向姑娘致歉。”郑玄云道,“适才我太过暴躁,无意间触到了姑娘的伤心事。”
无涯抖了抖袖子,很快明白了他口中的“伤心事”指的是什么。
“哦,然后呢?”无涯并未做出太大的反应。
郑玄云愣了一下,只得再次重复道:“我向姑娘道歉。”
“好了,我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无涯不愿与郑玄云多言。
郑玄云目色一沉,问道:“吴姑娘,你的夫君待你可好?”
无涯的眸中闪过一道黯色:“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终是逝者如斯。”
“逝者如斯……”郑玄云心有所动,“终归是得到过,才可能失去。”
无涯不知如何作答。郑玄云长叹了一口气,目中的怆然,在走近无涯时渐渐消去:“从小在这个家里,我没有过一点自由可言。我从未得到过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可你还有弟弟,有老母,有妻子!纵是没得到你想要的,你也不该因此伤害她们!”无涯厉声劝道。
回答她的,是砰砰的摔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