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府时褚临迫不得已翻阅了青蔼的记事簿,跟预想中一致,她前脚刚离开,青蔼弟子后脚就到了归宁城。要知道,两地几乎分隔了十万八千里。
据姜霏传来的讯息说,现在祝府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过那样也好,毕竟还是自家人了解自家人,祝闵在其中布置的青铜铃已经全都被拆除;不出所料的是,血母就是受到了铃声的感召才驻扎在了祝府中。
紧随其后,此人的身份也被披露的一干二净。
祝闵在三年前用假名拜入了青蔼山,成为了外门弟子,又在一年前以探亲的理由下山,此后便再无消息。许多人猜测此等邪术应当是出自日冕神教之手,祝闵有很大的可能已经成为了日冕教徒。
贺灵予,也是星洄唯二的亲传弟子之一,自从他继任掌门后,作风可谓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那些在大街小巷张贴的通缉令就是他授意发放的,他知道血母一事后,先是将祝闵自青蔼除名,再将他一同挂上了通缉榜单,只不过悬赏金额并没有千玥高。
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近几天青蔼和诀明司教较量了起来,你加了一百两万,我就加两百万两。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个人到最后头脑发热,所幸直接在布告栏前涂改起来,这一来二去就将逮捕千玥的金额提高到了两千万两,惹得围观人群都拍手叫好起来。
但事已至此,为了双方的脸面,他们只能咬牙认下——毕竟在这世间,除了对方应该无人敢碰这桩事。
褚临不禁怀疑起来,把青蔼山搬空了能凑出这么多钱吗?
藏头露尾地连赶了一天路,望到那一片苍翠欲滴的新绿时,褚临才松了口气,她解开敷面的白纱,抬脚走进了枫林之中。
遥遥望去,楼阁半掩,飞甍巍峨,没入云霄。无论外头如何风云变幻,山庄仍然景色依旧,只是春涧鸟鸣,风轻叶落先放在一旁,这门口所矗立的石碑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宿雨山庄。
字迹不说不堪入目,也是极为扭曲,要不是褚临曾经亲眼目睹过宣渐落写字,她就要以为这是蚯蚓在上头乱爬留下的痕迹。
此地伫立于山脚,因为常年下雨而得名。要说她如何找到的这块风水宝地,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当时褚临正从神枢阁买到一把十分称心如意的宝剑,就心血来潮地尝试一种全新的轻功,谁知途径此地时突遇雷暴雨,她险些被雷劈了个外焦里嫩,于是直挺挺地一头创在了大门口,像一条死鱼。
此事太过离奇,也太过丢人,她是杵着剑一瘸一拐回去的,逢人就说嚷嚷她是一时不慎被人偷袭了。偏有个极没有眼力见的热心肠,如临大敌地抓着她事无巨细地询问,在褚临面色发黑的情况下,将那个不存在的人挂上了犀编的悬赏榜单,并且上头特别标注道:袭击我宗弟子千玥致其伤残,实乃令人发指。
本来以为可以脱离这段黑历史,可好巧不巧,褚临那边刚击退了日冕教徒,心一横就从悬崖跳了下来,眼睛一睁一闭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醒来就看到宣渐落坐在身旁,幽幽道:“你漂在水面上,我还以为是一具浮尸,吓我一跳。”
自从浑身被天火烧的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她就隔三差五地要来这里换一块脸皮。倒不是两层脸皮太厚,闷的她喘不过气。原因有两条:一是她成了通缉犯,在每次暴露后换一个新的面孔,防止身份暴露;二是她每次跟人交手,新的脸不是被剑风划破了,就是掉进河里的时间太久,被水泡烂了,总之,各种理由层出不穷...
“千玥,你来了!”
一道清脆爽朗的声音打断了褚临的思绪,她循声望去,一位身穿月白罗裙,手拿竹剪刀的少女站在芍药丛中笑意盈盈道:“这回又伤到哪了?摔断腿了还是手骨折了?”
褚临被她说的面色一囧,摆了摆手,慌忙道:“呃...都不是,我找你们主人有事。”
对方“哦”了一声,又一头埋进了花丛中,她俯身剪下了一枝白芍,小声嘟囔,“原来不是来看我的呀...”见褚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窘迫地在原地打转,反而狡黠一笑,灵泽将手中刚剪下的一束花枝递了过来,指着一个方向道:“这个时辰,主人估计还没起来,你得亲自去叫咯。”
“哦...那好!”褚临接过花枝,逃也似的进去了。她人都走到小楼前才想起来,这宣渐落会不会将这张脸皮拿出去倒卖?要是后来的买家被当做通缉犯抓到了决明司,那可造大孽了。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不相信他的人品——
“噌”的一声,短刀出鞘,褚临握起刀柄迅速在脸上一划,白皙的脸上立马多了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不远处,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传来。
“千玥,你又毁了我的作品。”
“嘎吱——”,面前的门扉从内打开了。
褚临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抬脚便走了进去。
楼中春椅上半躺着一个人,模样二十出头,长发半束,深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见到来人,他才将目光从手中的书页上移开了半分。
褚临在屋内找了个白瓷瓶将沾了露珠的白芍花插了进去,便毫不见外地抱臂坐在了对面,“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这张脸也没有什么用了。”
“好啊,你又来空手套白狼。唉,这就是星洄的得意门生的行事作风,还有没有天理了?”宣渐落控诉道,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她一阵反胃。
褚临看清了书册的扉页,“咦”了一声,“《无定之剑》,你还对青蔼的剑法感兴趣?”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那你的爱好还真别致,我看着就觉得犯困。到时候我去青蔼山取剑,到时候给你顺上几本。”说着,褚临像是想到了什么,便从袖中掏出了犀编,神色一转,笑眯眯道:“我怎么把它忘了呢?其实,我现在就能给你看上一看。”
随后,躺椅发出“吱呀”一声,对方直起身,那张俊雅的脸这才生动起来,笑道:“别,算我求你。千道友大人有大量,我可不想寒舍被人包围个三天三夜,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别说的你好像吃了什么天大的亏。原本我还能死里逃生,现在变成了不得好死,两者相较,还是我更悲惨一点。”她指着犀编上的评语恨的咬牙切齿,心道这到底是谁啊,闲的发慌吗?
传说中,甘渊洞天开启之时,便会有神迹降临于世,只有甘渊演武的前三甲才有资格进入洞天,宣渐落向褚临索要的报酬大概与神迹有关。只是,这神迹没取到,她的身份现下已经暴露无遗了,还被莫名其妙地冠上了魁首之名,演武大会极有可能从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变成对褚临的群殴,她想了想就觉得前景一片惨淡无云。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哈哈…”他放下书卷,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小小年纪牙尖嘴利,罢了罢了,说不过你。随我来吧。”
褚临不疑有他,遂跟了上去。
那张破损的皮一被揭开,一张疤痕交错、惨不忍睹的脸就显露了出来,褚临感叹道,要是星洄在这里,恐怕都认不出自己。天火灼烧了她的身体,让她的四肢百骸流淌着剧毒,威力与地府的业火相比毫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
宣渐落微微俯下身,长发披散,深蓝外袍逶迤在地,他的指尖在疤痕上刮过,留下细微的疼痛,他轻声提醒道:“闭眼。”
*
这换脸的事宜说起来简单,动起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稍不留心就会落得个嘴歪眼斜的下场。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铜镜里映出一张杏面,浅眸下一点红痣,一颦一簇之间好似那画卷中的美人像,富贵之至。
褚临“啧”了声,不满道:“我说,你能不能换一张让人看过就忘的脸,你还嫌我死的不够快吗?”
“不好意思,寒舍从来没有这种东西。做人要么不闻理乱,自赏孤芳;要么平山定海,负尽盛名,要是浑浑噩噩了却此生,岂不白来一遭?”一人半靠在红木门框前,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中的折扇,惋惜道:“要我说,还是你原来的脸看着顺眼,真是可惜。”
“你这是在骂我不是人?”褚临站起身来,脚踩在柏木上发出轻微的细响,她正对着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反唇相讥道:“哼,你岁数未到,却一副风烛残年的做派,整日不是种花,就是泡茶,我也觉得可惜。”
宣渐落扶额,叹了口气,“看来小友对我很有意见啊。”
下一刻,一道寒芒闪过!
青丝拂动间,一把短刀正抵在她的心口,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刺破皮肉,取她性命。
褚临屏住了呼吸。
它什么时候被拿走了?!
褚临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人前露怯是大忌,她强撑着一口气,面色依旧不改。一边思索着反击的可能,一边淡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笑而不语,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轰隆一声巨响后,雨水打在了窗纸上。
一滴,两滴……
阴云又笼罩了整座山庄,整座楼阁中万籁俱寂,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半晌,一阵低沉的笑声响起打破了平静,就像来自地狱的回响。
“别紧张,我只是将它擦拭了一番而已。”只见那柄短刀在那双手中飞快转了个漂亮的圈——
宣渐落将刀柄轻轻放在她的手中。
褚临咬着后槽牙,意识到此人根本在戏耍自己,硬生生从牙缝里出了一句话,“多谢你。”
宣渐落随即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肩膀,半似抱怨道:“大清早的被你扰了清净,实乃困倦啊。我要去小憩半刻,客人还请随意。”
褚临凝视着他,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浑身脱力般地扶住了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