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峡落大凛南面,再往东走便是朔风关。山峡窄长,两边峭壁林立,少有人踪。今日却听一阵细微声响,惊起树上鸟雀。
为首一人黑衣轻甲,纵一匹黑马疾驰。
他身后跟着数千人,马蹄裹布,踏在地面惊起一阵沙尘。
“公子,前面断了路,怕是要废两日功夫。”
边月勒马微微点头:“传令,就地歇息。灌水饮马,等令再行。”
此去朔风关,少说还须两月,他疾行月余,越近边关,越是民不聊生,荒屋白骨。寒鸦声声鸣,随秋风飘散,月色凄凉里再不见人烟。
淳于氏太久未出山,用兵如何,他们都未可知,古籍之上只言片语,远不及活人布阵来得清楚。五千兵马做先锋,先行逼淳于氏出手观用兵。
他抱戟而眠,忽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曾走过南风峡。那时候,是为绕后突袭许小曲,而这次,是为做先锋给许小曲铺路。可笑大凛已容不得他,唯一的归处,竟是许小曲麾下。
今岁明明还未过多久,却已然入秋,南风峡寒凉,他将长戟抱得更紧。
一缕秋风吹过,他又嗅到血腥味儿。
任谁都想不到,上辈子无心之语,这辈子能成真。他跟许小曲,是好友,他陪她走这一遭,大抵也是与她共进退,死生无悔。
秋叶打着旋落下,许小曲一行四人已至玄玑山下。
玄玑山山道有人常打理,荒草早清,薛煜走在前头,随手折去枯枝扔了给后面三人开路。地上厚厚一层秋叶一踩就微微陷进去,许小曲携了石子,细听声响,一枚石子打出去,正正命中灌木里一只山鸡。
苏星忱几下过去把它倒提起来给许小曲看:“嚯,准头不错,今夜能加道菜了。”
“这说了可不算,开伙食的是咱薛大厨。”许小曲挑眉,她就说呢,窸窸窣窣的,原来真是个山鸡,“薛大厨,咱今夜加菜吗?”
“我说了可不算,许小娘子且说说,想不想吃?想吃什么?”
许小曲沉吟片刻,答:“烤了!”
“行,晚些让苏星忱拔毛打理了再给我,我给你烤了。”薛煜自是满口答应。
有时候总觉得,薛煜太纵容她,好像只要是她说的,他都会去做,哪怕前面是万丈悬崖,她说一句跳,他就不会犹豫。
“想什么呢?”苏星落拍拍她的肩。
她淡笑:“在想明日要不要起卦算算他们何时来,我也好早作准备给他们唱个戏。”
“古来请将出征,或高官厚禄或唱苍生苦,这出戏你想如何唱,我们就随机应变陪你唱。”
苏星落说话向来合意,引得她莞尔:“那我得演一个仙风道骨隐世高人,心怀慈悲听不得百姓哭声。后边才好听那些说书人说个玄玑山上玄玑观,玄玑观里住神仙。”
“你不去说书还真是屈才了!”苏星忱提着山鸡还不忘来插一句。
刚到得玄玑观门口,薛煜停下脚步,朝她道:“今日热闹了,山鸡怕是不够吃。”
“荣羡?”她愕然,接着又瞧见陆岚正好出来,更是惊异,“陆岚,你怎的也在这里?”
这下当真热闹了,后面院子本就不大,一下住了五人,几人简单吃过,或站或坐,最后索性生一堆篝火,窝在火堆边饮酒谈天。
陆岚说她带着封赏回襄州,引得家中好一番夸赞,但还是跪了祠堂,祖宗面前挨了鞭子,都是打她不辞而别,惹爹娘担心。
她家就她一个孩子,自幼习武也是为接手陆氏镖局。她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活着比什么都强,所以她爹从不让她涉险。
前面上得战场,归家之时被陆老爷子追了好几条街,才没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打开花。
陆岚说笑着,最后感慨:“这次不一样,我是同他们说好的,一定活着回去。保家国,杀敌寇,我生为大盛人,自当守国门。”
陆岚酒量也好,一把勾住她脖子,在她耳边笑说:“许大将军,这次出征我也做将领,让他们瞧瞧陆氏双刀。”
这话说得豪气,点燃此间热血,苏星落也附和道:“我这金凤刀,总算可以在战场上试试了,饮敌血重开刃,快哉!之前星忱总跟我说,他在战场神勇无匹,料想我应当比他更神勇。”
沙场纵横,敌首作饰。秋夜微寒,冷不去他们心中热血。
荣羡沉默着,等到篝火熄灭,其余人都陆续睡去,他才开口。
“这一年余我都未离开都城,本想在都城等你回去,但又怕你路上不安稳。”他说完,好像觉得好笑,看着她的眼睛坦然道,“我还是学不会骗你,你丢过我一次,我是怕你又食言。”
荣羡跟曾经的她很像,把自己看得太轻,把一切都看得太淡,以至于时日一长,就总觉得自己不那么重要。从前苏星忱也有这毛病,她思来想去许久,许是从前当真是忽略了他们。
遂,她不闪不避,迎上他明亮如星的眼瞳:“荣羡,你有没有试过为自己活着?”
她指指一旁睡过去的苏星忱:“他从前也这样,为他的姐姐活着,为了别的人活着,单单没想过为自己而活。”
“我曾救过你,不假。但你若问我,我希望你往后怎么活,那我只会告诉你,为了你自己或是为了你心中所向去活。你不必再等我,更不必跋山涉水来寻我,你好好的,就好。”
“偌大人间,你也可以都去看看。”她眸中映火色,乍起一星焰火,在秋日月夜里熠熠生辉。
“北疆什刹海,大齐九曲山,大凛千里尽繁华,我都一一走过。荣羡,你也去看看罢,总会找出三五美景。”
荣羡认真听她从大齐九曲山讲到北疆王廷,她说她看过北疆雪化,大齐边城商客易物,也看大凛桃林,走过太多太多的地方。
她说至兴处,更是满饮酒水,挑起几星篝火。英气眉眼带笑,神采飞扬。
许是她说得太过引人,当真让他生出了想去这些地方看看的心思。这些地方是何模样,他都不知道,他只看过大盛,在她抛下他的日子里,慢慢走过大盛每一个角落,寻她踪迹。
有时候走得久了,像是走过了一辈子,跋山涉水,光阴慢慢。
他就在漫长又短暂的光阴里,走过往生。
第二日,许小曲果真起卦,掐算片刻,眉一挑。
苏星落凑过来看看,半晌,问:“他们几时来?”
“象说静候其音,不日将至。”许小曲抹开铜钱,问卜征战,一卦出得天山遁。她眼眸微眯,指尖点在桌面,“明哲保身,暂隐锋芒。以退为守,以守为攻。”
此卦,倒也不必多做解释。
苏星落点点头:“我不知行军作战如何,但知,锋芒太过,易被锉。如今大盛,你们这些朝堂中人,也是在虎口求生,难逃。”
苏星落虽是匪首,却还是时刻注意朝中动向,这点,也是领兵作战能成她先锋将军的缘由。苏星落嗅觉敏锐,金凤刀干净利落,斩敌寇从不会拖泥带水,且能随机应变,领八千先锋军绰绰有余。
“虎口求生……”她浅叹,“大盛帝扫除异己是觉他们威胁到了他的帝位,但他只能想方设法给他们扣上个引众怒的帽子,保不齐下一个就拿军中人开刀。”
“哼,杀敌不如杀帝。”
苏星落此言一出,引得苏星忱拍手叫好:“我就说姐姐比我还虎!”
他刚说完就挨了一下,连忙求饶。
“走走走,今日下山去!”他拉着她就走,跟苏星落打了声招呼,“姐姐你也快些,陆岚荣羡他们都等着了。”
五个人浩浩荡荡,吃饭逛街,总有人频频回头。
许小曲轻轻扯了一下苏星落,苏星落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只片刻,就随她一起去寻薛煜。
“他们跟了一路,怕是也累了。”她压低声音,带着苏星落穿过偏僻小巷。
玄金衣,黄铜面。
隐族十余人自暗处显出身形,为首之人身形挺拔,似是早知她觉察,他静静立在她面前,腰间还是那个半面兽骨佩。
也是此刻,薛煜出现在小巷墙头,鸳鸯钺出手,避开她和苏星落,直取隐族为首之人的头颅。“铿锵”一声,隐刀出手,只见银光乍现又瞬间入鞘,却已然打落鸳鸯钺。
“好快的刀!”苏星落惊叹。
许小曲捡起鸳鸯钺擦拭干净递还给薛煜,静静打量来人:“大巫隐族,自幼习隐刀,代代相传,今日也算是开了眼。”
“你到底为何执着,又为何非要我做这个巫主?”
“隐族奉前任巫主之命,前来寻巫主。”隐十七如初时那般,将巫主兽骨佩呈于她面前。
她心里说不出的怪异,隐族为何会这般执着于认她为主,让她当这个巫主。其余两族却不然,早已择主,还对她起了杀心。
他掌中兽骨佩在天光下浮起薄光,她指尖触在上面轻轻摩挲,兽骨佩白骨所制,触感粗糙,她轻轻将兽骨佩提起,问道:“你们前任巫主,为何人?”
“是巫主见过的,四年前,大齐邬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