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柳氏老家主,柳云鹤,不是早些年就将柳氏全权交给柳轻安,自个儿足不出户静养了吗?为何还拖着病骨大老远上来这黑云寨?
许小曲抱臂靠上椅背,薛煜递来一封密信,蜜蜡封口,上印柳氏错金青花纹。
她眉一挑看向他,他微微点头。
如此看来,柳云鹤前来黑云寨,柳轻安是知晓的。
苏星落坐高位,差人解去绳索奉上酒水。
“想问何事?说来听听。”她手中转动一柄短刀,刀刃银光乍现,映出火光。她眼皮微掀,扫过柳云鹤身后侍卫,兴致缺缺道,“柳家主,你见本寨主还带死士,是不想谈还是……”
黑云十八寨的山匪,虽有苏星落管束,没什么噬杀之辈,但都是实打实不要命的。
他们出身低微,对这些抬着眼睛看人的自是没什么好脸色。苏星落此话一出,左右两边守在堂上的山匪都摸上腰间刀,银光隐现。
柳云鹤抬手止住侍卫动作,赔笑道:“是老朽思虑不周,冲撞了寨主,还望寨主莫要计较。老朽此番前来,是为求个生路。”
“生路?”苏星落似是觉得有些意思,玩味起来,“大盛柳氏已在大盛立足十余载,若要说生路,你们手中当真没有吗?是有人找你们麻烦,你还想把我黑云寨拖下水不成?”
她声音低沉且缓,新点起的火把映得她面容冷冽,她哼笑一声,嗤道:“来人,把他们扔出去。记着莫再抓这些疯疯癫癫的人进来,省得拖累寨子。”
“寨主!不看柳氏面上,也看在我孙儿面上!她拦下官兵换县令,保下黑云寨还丰阳太平,我所求,是予她生路!”柳云鹤急喝,转头呵斥侍卫们,“都出去!”
“若是旁人要你们的命,我确是能帮扶一二,给点银子我也能给你们庇护。可若是那皇帝,你说……我帮了你们,岂不是把我黑云十八寨上下千人陷于水火?”
柳云鹤似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苍老面容一僵,挺直腰杆拢手站在堂前,倒真是不卑不亢。他长叹一口气,一揖到底。
“是柳某思虑不周,扰了寨主了,这就告辞。”他背过身去,忽起一句,“那寨主可知,氏族覆灭,百姓必伤。前有氏族担帝怒,才不至百姓受难。”
布帘之后,许小曲拆开信,洋洋洒洒三页余,将都城中大小事务记得清清楚楚。周家门下两个朝中门生已死,断去一臂,替他们的已是今岁新入朝者。
纵然周家被困于都城,主心骨难逃,唯有早去南域驻守城池的齐风还算得自由身。只是此间事,尚不能让他知晓。
无怪柳云鹤求到苏星落跟前,他是想多留一条退路,又筛不出能信的人,如此来了黑云寨,这一路上怕是都不安宁。她猜到如今大盛境内,氏族苦楚,但,若不等他们洗牌,她与柳轻安也等不到时机。
这些世家大族,哪怕被砸碎了脊梁骨,都是不卑不亢,挣扎着撑起所谓脸面。
柳老爷子算算比师父还年长了十几岁,如今都拉下脸来寻匪寨求生路……也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周柳二家不比许祁,许家除去许安无人在朝堂,许流觞又未拿得战功,大盛帝自是没给他一官半职。
祁家更是重经商,如今又有祁凤扬坐镇,连通各处走商易物,大盛帝暂且拿不到错处,自是只能先拿周柳二家开刀。
“帝怒如何?攘外安内,他刀子还落不到你们头上。”
柳云鹤转身,却见一红衣女子已坐在苏星落下首,她红衣皮甲,面色从容,身后还站着两人。还没等他开口,就看着有人几步踏来,站定在她跟前,怒道:“你怎的几日都不来找我!”
许小曲看看薛煜,反手将岳成秋拉至面前挡住:“他耽搁了。”
见苏星忱怒气未消,无奈之下只得妥协:“待这边谈完,我请你去吃一顿,总行了?”
“这下好了,三堂会审。”苏星落看热闹不怕事大,在上面坐着拱火。
苏星忱这才不纠缠,随意勾过一把椅子坐下,睨柳云鹤一眼便闭目养神。
“攘外安内?南域已退,外敌为何?”柳云鹤声音急切,紧盯许小曲,“你又是何人?”
“如今柳氏家主为柳轻安,柳老家主不是该好生在家中歇着了吗?就这样喜欢把把柄往别人手中送?生怕他找不到由头杀你?还是说,你想多找些垫背的,好给你们柳家陪葬?”
“柳老家主,得罪了。”苏星落顺着她的话转头就吩咐下去,“将他们绑了,放出消息去,就说黑云寨绑了柳氏家主,让柳家出千金来换,少一分都不行。”
“再去两队人马,蹲守山下,若有异常,及时来报。”
她跟苏星落相视一笑,各自心中了然。
大盛帝既已动手,四大家动向定然逃不过他眼,柳云鹤既然来了黑云寨,那就不能让他完好无损地出去。若是大盛帝要趁此机会起兵攻寨,他们也可另有说法。
堂上只余下他们五人,苏星落擦着刀,苏星忱还在睡。许小曲捶着脊背起身,岳成秋下意识拦在她腰间,把她一带。
“若只有那些跟来的人,倒翻不起什么浪。”薛煜说着,话锋一转,“但我听闻你回来时,水路有伏兵,可有受伤?可查出他们来历?”
“那些人还伤不到我,只是……我们怕是要好好查查,这些天里城关和岸口的外来者。”大巫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她不敢将他们摆在明面,更不敢松懈。
早先打捞出的尸体在空地摆了一地,苏星落破开罩甲,都没找到物件。可她若是没记错,这些人乃是大巫附族之一,但非隐族。
隐族若真的存了让她为巫主的心思,就不会跟她动手。
反之,他们还会好好护着她。
就是不知他们诚意几何,是真是假。
“还在想着那柳云鹤的事?”岳成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俯身抱住她,蹭在她脖颈。
回来前她同苏星忱说好,明日请他去丰阳县里吃饭,又替他小算失物,他才满足离去。
岳成秋忽然靠过来,就让她想起方才苏星落好一番审。星落说,虽然她许小曲三日未出门,可手下人都见着岳成秋往伙房跑得勤快,不是烧水就是做饭,是不是太过明显了。
思及此,许小曲不由得暗笑,摸上他脸侧,叹道:“是啊,在想这些世家大族原来也能为了一条退路拉下脸求到匪寨。”
“脸面在生死面前,早就不算什么了。”他不知何时将手环在她腰间,微微收紧,想了这么久累不累?分一刻钟给我好不好?”
他俊朗的眉眼隐在暗处,隐约能看清模糊轮廓,他再靠近,给了她一个吻,攥住她的手腕不放。她依稀听到他说:“再多一刻,好不好?”
“得寸进尺啊,岳大将军。”她搂住他的肩背,眼眸微眯。
一刻有些长,大夜里,外间鸟鸣扰得人不得清净。
他喜欢抱着她入睡,说这样才能得好眠。
一夜转瞬即逝,她有早起练枪的习惯,便轻巧起身,刚下榻就听到身后岳成秋的声音。
“再睡会儿,时辰还早。”
他轻轻拉住她,把她又卷回榻上。
“不是岳大将军说不能破了习惯?”
岳成秋还是不愿放开,声音微哑:“破就破了,不差这几日。”
不知为何,他今日出奇的不好说话,说什么都不愿放她走。最后还是没经住他软磨硬泡,被他拉回榻上又是好一番厮磨。
他有些不节制,吻落得越发细密,纠缠到两人都力竭。
“我今夜就走。”他拥着她泡进温水,替她打理长发,绾成一个垂髻。
她恍然。
他的手绕过来,帮她系好腰带。手上动作很慢,总在一处停留好久。
“你要照顾好自己。”
关上的房门外,岳成秋终于没了力气。外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很快下大,起了闪电惊雷。
如今,他早已不像年少时那般有魄力,不敢再像那时说得那般笃定,说一句你等我。只敢留下那一句,若为太平故,生死皆可抛。
太平、太平!到底什么才是太平!
雨滴打在他身上,让他清醒,就这样狼狈地跑出院子,躲去寨外岗哨,牵一匹马赶回大齐。
许小曲是被雷声惊醒的,她起身摸索着倒上冰凉茶水一口饮下。
雷雨夜的梦里,她看到生灵涂炭,天地昏暗。无数星子坠落,砸碎了她身边屋棚。有人哭喊着求一条生路,可很快就被刀剑穿透,破开肚腹。
有人高举赤红战旗爬上高处,战旗飞扬间,天地尽血色。他被人一箭射落,鲜血喷洒,将那面无名战旗染得更红。他攥着染血陶埙,也死死抱着那面战旗。
漫天纸钱骤然将她淹没,青山上有望不尽的无名冢,她被困于无名冢中,再不见天光。
夏夜急雨,忽如哭嚎,她推开窗大口喘息。
这一切,都是梦,不是他们的命。雨丝扑面,寒风凛冽,夏日竟如深冬,无数寒风化刃,割她血肉。
待雨后天晴,雾影朦胧里,她还是看到远处初升日阳,带出勃勃生机。
南域已退,大凛欲起,她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