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不知为何,冬日较往年更难捱,大凛栎城离都城近,边月嫌冷,就换了一处栎城近郊修了火墙的别院住着。
许小曲每日晨间雷打不动纵马入城去之前的小院里给人家算命,边月懒散不肯动弹,就差几个侍从陪她去,给她抱幡捧八卦盘。
这日里,她刚算完最后一人,就见边月轻裘锦衣站在她面前,递来个暖炉。
“那帝师,你打算如何去见?”他微微俯身挡去外间天光,眼眸微眯,“他见过我,也见过你。”
许小曲眉一挑,果真是北疆那个助耶律赫泽攻大齐的道士。
“算算日子,我听令归都城观礼,这时候,也快至栎城。就是你……想以什么身份入城,告诉我,我好安排。”
他说着指尖点在下颌,弯眼笑道:“不如你换身衣服,制几件绫绸罗裙,我再给你配些钗环。就说是我心上人,本想金屋藏娇,却听帝师祈平安,便带来……”
“有人来了。”许小曲旋身上房梁,边月将轻裘一扔挂在一旁也跃上去。
守在外间的侍卫并未通报也未有打斗声,许小曲同边月屏息凝神掩在房梁阴影处。
边月摸出短匕递给她,随手撑在她身侧。
“九个。”许小曲轻喝一声,手中短匕掷出,瞬时从房梁跳下。
艳色鲜血迸溅,染了火光,边月反手握住刀柄一刀割喉。隐于暗处的侍卫涌进来,将余下的人除尽,拖走尸首。
边月持刀在尸首衣衫里挑出一枚怪异的兽骨钱币,眉头微蹙。
“没见过,不像是大凛的。”
许小曲细细端详,森白兽骨钱币上雕刻着半边兽骨骷髅半边猛虎,猛虎张口,当中衔珠。
“巫主!”有人低喊,许小曲一偏头,躲开暗箭,房屋震颤间,她与边月破门而出。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厮杀起来,青天白日,便敢行刺。她正欲动手,又见一队人马赶来,这队人马黄铜面、玄金衣,为首之人身形挺拔,当先挑开行刺的杀手。
“大巫隐族前来寻巫主。”他立在纷扬血雨中,黄铜面染血,在寒冬里只着玄金色单衣,腰坠兽骨配饰。
大巫隐族……
许小曲未动,握紧短匕挡在边月前头。
他们不是早已避世而居,不问世事了吗?隐族为大巫附属之一,世代辅大巫巫主。师父曾同她说过,她是他唯一的徒弟,便也是大巫后裔。
大巫传承不看血脉,只看窥天道、算天命传于何人。
她心念一动,眼眸弯弯:“你怕是找错人了。大巫找人,该找闻甚安闻道长才是。”
“大巫已乱,几族分崩离析,两族已择主。我等听召前来,只望巫主认下我等。世乱在即,我族望太平,还望吾主以大局为重。”他双膝没进积雪里,带着身后众人长跪不起。
他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森白兽骨佩安放掌心。
“大局为重?”许小曲哼笑一声,见边月已披上轻裘。路过所谓隐族身边时,她停下脚步,“他们既已择主,你为何不跟他们一起?我又为何要认下你们?一句巫主就要我为你们做事啊?”
她关上院门,跟边月一同出了巷口。边月知她心绪不宁,唇角噙笑与她说些笑话,想尽法子逗她笑。许小曲自是没拂他好意。
二人说笑间已至郊外,边月朝城中望一眼,打马在她身侧慢行。
边月挡开被雪压弯伸到路中的枝丫,替她开路。见她仍是心事重重,开口道:“早年世乱,大巫出世择主以扶明君,闻道长乃大巫后裔,择主大盛前任帝王佑。余下两位也各择一主,至此,天下三分,共享太平。你当真不想要他们当你助力?”
“我只是觉得奇怪,上辈子他们并未出现,如今却忽然寻到我踪迹要我做巫主。”许小曲勾住缰绳,眉头微蹙,“他说其余两族已择主,莫不是……是那帝师?那帝师能言天命者、算天道,除他之外,我猜不出旁人。”
“许是乱了阴阳,这辈子路不同也不奇怪。”
乱了阴阳……
边月所言合乎情理,许小曲还是笑:“那他们就更找错人了,我于算天命,是半罐水响叮当,也做不了他们所谓巫主。我除去领兵,旁的可是一概不会。”
“是是是,你只会带兵打仗,旁的一概不会,我边月作证。”
“好人啊!”
跟边月插科打诨,有趣得紧,许小曲如是想。
后边的日子,许小曲过得清闲,隐族之人在那边院子守了七日,她就一连七日都不去算卦。熬到他们识趣离开,她才去收拾一应物件。
边月早传信瞿州,他的马车从瞿州驶来掩人耳目。苏星落领轻骑五百,穿山间避开官道,以备不时之需。
冬去春来时候,马车已至大凛都城郊外。
许小曲早早换上天青罗裙,梳精巧流云髻半躺在宽敞的马车中。
她打着哈欠,拈起糕点,吃得小心翼翼,易了容果真是难适应。糕点不想沾口脂就得大张着嘴一下放进去,不甚好看也谈不上方便。
“义妹,这样可不太好看。”边月在一旁翻看古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许小曲满头珠钗轻摇,她指指钗子:“能不能少戴些!”
“戴少了旁人说我边家亏待你怎办?我边家乃世族,若是头面都不齐,还威风什么?”边月细细端详她妆面,想了半天,终于想出来少了什么,随即召了个丫鬟给她描花钿。
许小曲无奈得很,又无话反驳,等花钿描好就歪头闭上眼装睡。边月低笑着赞她一句后掀开车帘:“兄妹不同车,有事唤我。”
等他走了,许小曲才睁开眼。忽闻人声喧嚣,她撩开帘子,外面已是一片繁华景象。
大凛都城她还没来过。
今日一看,跟大盛大齐也没什么两样,但大凛的房屋略有不同。他们似是惯爱修建翘起的檐角,一修两层,再在上头系红绸挂灯笼。
边家马车张扬,一路畅通无阻。
她扶着小丫鬟的手踩矮凳下车时,边月已站在门口。
他不经意间撇过门外看热闹的百姓,接过小丫鬟的活儿扶她进府门,他声音极轻:“鸿门宴摆上了,义妹当真要陪我一同赴宴吗?”
“义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既来了,就是跟义兄共进退啊。”
牌匾上边府二字遒劲,笔锋犀利,一看便知落笔者是习武之人。她眼中带笑,道:“字不错。”
“改日给你写几副。”边月很是受用。
许小曲笑骂:“嘚瑟!”
所谓鸿门宴,自是摆得声势浩大。祭天在七日后,提前三日就开始筹备。城中空地垒起高台,四条主街摆出上百张铺了红布的木桌,上面齐整摆上三碟干货、燃香烛。
街道两边一路挂上青红布,用红线扎起,边府也不例外。
边月一回府总有人登门拜访,他不大喜欢应付这些人,就随便打发了。打发前,总会说上一句,若有好儿郎,记着带来让我义妹瞧瞧。
两日后,边月领了个义妹回来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小姑娘二十模样,柔柔弱弱的说话轻声细语,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说貌比天仙。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祭天高台上,一人长身玉立,持玉剑,掷铜钱,四色长幡起。他素白道袍飞扬,于熊熊火光中祭天祈长安。
大凛帝玄青龙袍,手执高香敬天地,共行三次,青烟直起。
帝师唱道:“高香起,通天地,天子点酒敬神明——”
三杯酒点满,香已敬。
帝师再唱:“问神明,请天地,天子执剑护太平——”
大凛帝执玉剑,沾玉杯甘露,朝天挥。
帝师三唱:“守太平,酬天地,天子为民求长生——”
他自高台上倾倒长生酒,百姓疯魔一般高呼求长生。
如血残阳下,世人不知时。阴阳玄通里,几番问长生。
祭天未完,天色已黑尽。
边月轻扯她袖摆,扫过一旁百姓。
百姓们浑浑噩噩,口中念长生,有人跌坐地上捧起尘土吃尽。更有甚者,抱着带来的酒水饮下,血腥味儿飘散开来,他们喝的,是长生酒。
婴孩儿啼哭声忽地响起,男人抱着孩子,轻声安抚:“乖乖莫哭莫哭,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许小曲劈手夺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果见孩子手上淌血,濡湿了包布。他哭得响亮,却也淹没在声声求长生里。
妇人哭喊着找孩子,边月挡开人群,许小曲终于将孩子放到她怀里。
“砰咚——”
四方战鼓响,许小曲望见那帝师笑得诡异,他张口,明明离得那般远,她却听到他说:“大巫已没,天命将颓。”
刹那间,八方火光炸起,引燃高台木柱,他纵身跃下,数个身着黑衣罩甲的人自百姓中冒出。他们提起刀,过处血色骤起,染红阴阳幡。
许小曲提刀,随边月一起拼杀,来人太多,边月接过重戟下压,她会意踩上重戟前头,借力一跃而起回寰突围。
两方人马厮杀到一起,玄金武服的隐族首领自人群中杀出,他避开百姓直取敌方。混乱里,许小曲攀上高台,挡在大盛帝面前。边月勾唇,重戟刺透面前一个黑衣人,瞬间拔出。
大盛帝低着头,口唇蠕动,细细听去,他也在念长生。
“长生幻梦,该醒醒了。”
许小曲抽走他捧着的带血玉剑,大盛帝猛然起身撞落案台,案台砸落地上四分五裂,砸死底下官兵,鲜血顿时四溅。
他帝袍上落下一点火星,抬头。
“亡国者,边氏也。”
绚丽焰火自空中绽开,映亮大凛都城。天顶上的星子成线,大地忽地震颤。
“下来!”
边月在底下高喊,许小曲没有任何犹豫纵跃而下。天青衣袂飞扬带出一线生机,边月甫一接住她就挑开拦路者。
“走!”许小曲脱下厚重裙装,拔下珠钗,顿了下,将珠钗塞进怀里。
“可惜了这套罗裙。”
边月还有心思跟她说笑,玉白面孔上早沾血迹,如修罗厉鬼。口哨吹出,许小曲拉住缰绳翻上马背,带起他朝城门飞驰。
“传令下去,让他们借此机会出城。”边月吩咐下去,影卫得令,踏过屋脊消失在黑夜里。
今日之事,怕是蓄谋已久,官兵和黑衣罩甲者厮杀在一处。隐族随护两侧,许小曲跟边月一起杀出一条血路,苏星落所领五百骑已在城门外接应。
到得城门外,她遥遥望高台。
那方火光冲天,帝师白袍立于高台上,跳着那时候诡异的旋舞。一舞罢了,他攀上高台正中削尖的木柱,木柱尖头登时自背后穿透他胸膛。
血色映火,在血与火交织间,天上成线的星子骤然跌落,大地再度震颤,高台顷刻崩塌。
天星长坠,大地动,大齐境内俱缟素。
一人衣袂翻纵马而来,见边关守城兵士恸哭,他问:“你们是为何人哭丧?”
兵士泪眼朦胧,答:“杨大将军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