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平斯夫人用了扩音咒,以前所未有的音量在图书馆中驱赶所有学生立刻结队回各自的宿舍时,西奥多·诺特才意犹未尽地从图书馆走出。
“听说是进了巨怪,在地下教室!”
“梅林的臭袜子!霍格沃茨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当然,老师们都赶去了!很快就会解决的。”
“老师们‘都’?希望可怜的、通风报信却当众昏倒的首要目击者奇洛教授已经清醒过来了。”
他驻足片刻,擦肩而过的格兰芬多们议论纷纷,足够了解来龙去脉。
巨怪这种愚蠢的生物怎么有进入霍格沃茨的智慧,相信很多人都有所猜测。
不过既然在地下教室,说不定暂时在楼上徘徊一阵反而是安全的,毕竟落单的自己若要回到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梅林也不知道半途中会经历什么。而巨怪多半不具备攀登霍格沃茨变化多端楼梯的智慧。
刚往三楼阶梯方向去的西奥多被身侧匆匆刮过的黑袍滞了脚步,西弗勒斯·斯内普甩下一句重点突出干净利落的“立刻,回你的宿舍去,诺特”,似量到没有学生敢公然违抗自己,便头也不回地前行过拐角。
没错,没有学生敢“公然”违抗西弗勒斯·斯内普——所以表面上他不会对院长幽深的心事和目的抱一丝多余探究。
他耸耸肩,换了另一道杳无人声的侧廊,准备顺楼梯拐上三楼时,却有一道眼熟的身影从上面快步走下,看起来失魂落魄——
“啊,抱歉……”
果不其然,他故意没有闪避,偏头打量着心神不宁的女孩头也不抬地道歉,嗤笑道:
“被比利威格虫*蜇了吗,安格森?”
女孩仿佛猛然从梦中被打捞而起,眼角娇小的红痣亦鲜活起来。她茫然的眼睛眨了眨,最终聚焦于面前的男孩:
“诺特?”阿雷奥兹·安格森习惯性将发丝绕去耳后,袍袖下滑,右手腕处的一小片疥疮便暴露无遗,“你怎么……”话音一顿,她眉线轻扬地端详他,眼眶微红,似此时久梦乍回,那句“怎么没去宴会”就吞回肚腹——毕竟就她看来,不太合群的小诺特在万圣前夕独自出现在图书馆或三楼走廊画像旁也并不是让人意外的事。
“如果我没记错,草药课分组作业的时候,也顺便一起把魔药课课后作业做了,那次作业就是熬制疥疮疗愈药水——当然,如果你不讨喜的个性让你在今天用光了它,我也不会意外。”
而今夜伶牙俐齿的女孩却一反常态,没有夹枪带棒地口头称霸。须臾后,他看到自己被裹在两轮摇曳的烟波中,被银灰色的虹膜冰封在内。
“诺特,天空是蓝色的吗?”
小诺特闻而生笑,眉眼铺了一层嘲弄:“……你在对我恶作剧?”
阿雷奥兹闭口不言,默默收回径直望入他一双眸子的目光,将半分留恋消弥于眼睑张弛间:
“毕竟是万圣节,独自一人去三楼只会更引人注目,这不是你想要的吧?”擦身而过的同时她终于开了口,刚走过几步,背后却响起他微高的声:
“原话奉还——有巨怪在地下教室的万圣前夜,下楼只会增加教授们不必要的麻烦,并为你的学院扣分。”
“巨怪?”她回头,“你说,霍格沃茨进了巨怪?怎么可能——霍格沃茨可是最安全的地方,巨怪这种生物怎么会有进来的智慧?”
“事实摆在眼前,再多看似合理的推论都是狡辩。”西奥多无谓地耸耸肩,却看到她骤然瞠目:
“赫敏!赫敏多半还在盥洗室……我得去看看!”
“我看你该去格兰芬多。”
“得了,诺特,你……等等,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阿雷奥兹眉心拧成了三个大写的“I”,捏紧鼻子道:“好像我爸爸某次相隔几个月回家之后的衣服袜子、下水道和没人打扫的公共厕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有不好的联想。”
“我想,你大概是正确的……”他向楼下探了探,厌恶地皱了眉:“若不是那只丑陋而笨拙的庞然大物有躲开教授们走到二楼的智慧,或有人说了谎,就是起初便不止一只。”
小诺特并无忐忑,双手插入外袍的口袋,靠去廊墙,似在等她开口求助——如果她还坚持前一刻那滑稽的高尚情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多傲慢,或者说,不在乎自己的想法是否傲慢。
或许是对曾经遇到的白眼和可笑的道德绑架的轻视,这于他才是顺理成章。
“我要去找赫敏了。”
而他的态度于她则完全无关紧要,女孩抿唇确认了魔杖安放在口袋里,深吸一口气:“你回宿舍的话小心点——当然,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
阿雷奥兹·安格森并没有对他作出任何疑问或要求,也未对他下一刻的选择多加指责,只将她柔软而倔强的坚定刻在一举一动里——纵使并非出于本意,西奥多·诺特也直接或间接被知晓了许多千奇百怪有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而对夸张的部分抽丝剥茧后,也不过是一段比同龄人丰富的阅历:或许正是这些让她看懂了很多事。
回宿舍的路同样需要下楼,他跟在她身后,步伐飞快,始终保持刚好的距离:
“你准备怎么做?”
“本来打算先把去地下教室的教授们找来,但我不放心赫敏一个人,还是先到盥洗室去……”女孩疾走之下,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然后用你对付多桅帆船那么大的希拉克鱼群的手段,给它一个可以冻结北海的‘地冻天寒’——用来给巨怪挠痒痒?”
“什么?”
“别告诉我你没想过——万一在那里遇到巨怪的话?”同样飞快的步幅搅扰了他素来优美的发音,多了几分十一岁本该具备的感情起伏。
“当然想过。显然你也想到了,而且愿意多为我们担心一下,谢谢了。”
——见梅林皮皮鬼的通情达理。
他乍然停了步子,立于原地。
她并未回头,反而加速跑起来,直向前方不远处的楼梯而去,渐渐不见了背影。
面对一般身处道德高地的指责——是的,他们总想冠冕堂皇地将准备好的帽子光明正大扣给他,旁人无以指摘,而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早已做到游刃有余地回敬。
而她向他的戏谑道谢——西奥多不信她没听出个中挖苦,或许时间紧张造成的不计较,恰好成了某种程度上她对哪怕半丝善意无保留的信任和美化,让他在心底生出一缕久违的焦躁,在他无坚不摧的龙骨上撕开一线,埋了些不合时宜的莫名进去,意图剥裂一个诺特完美的面具。
西奥多·诺特讥诮地翘了翘唇角,没有犹豫,转身离开。
——我怎么做,需要其他人指手画脚吗?
走在四楼长廊后方的西弗勒斯·斯内普看到自己学院还算不错的学生、老友的儿子时,唇角不为人知地抽了抽:
“我想,你的教授还没有你想象中的年迈——他还很好地记着刚才对你说过的话。而你,现在应该在斯莱特林的宿舍里,诺特先生。”顶着油腻黑发的斯莱特林院长悄无声息地收回抵在奎里纳斯·奇洛身后的魔杖,在男孩飘在他腿部伤口的视线中一扯黑袍,板脸沉声道,“别找任何借口,如果你不想亲自给学院丢分、让你可怜的教授亲自给自己的学院扣分的话——你父亲不会想知道这些。”
“可是斯内普教授,二楼有一只巨怪。”西奥多·诺特平复着略有急促的呼吸,收好那只写着“西弗勒斯·斯内普”的纸青蛙,余光掠过走投无路的耗子般如履薄冰的黑魔法防御课教授,抬眼望着自家院长,双目浮光跃然,轻抿的唇让他看起来愈发像一只无辜的白兔,“但其他教授们都赶去地下教室了,不是吗?”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黑袍教授顿了片刻,但对他表面的无邪完全免疫,而话中已用魔杖飞快划了几个图形。倏忽之间旁边空教室便飞出一只纸鹤,蹑影逐风般向楼下疾去,“呆在这里。这么不想回宿舍,暂时就不要回去了——希望你不要再主动追求一场为期一月的禁闭,诺特。”
“斯内普教授,请您放心,”
男孩负手而立,透过被夜阑涂得晦涩的玻璃窗,挺直的颈背俨然作一段引月光为衣的长船龙骨,风平浪静中泊出水落石出的萧索与幽柔。他叫住始终跟在奎里纳斯·奇洛身后的院长,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
“今晚我没来过这里,也没在这里见过教授——对吧?”
……
明明有两滴“担忧的霜灰色”一闪而过,西奥多·诺特仍牙尖嘴利地快速说着些奇怪的讽刺,什么“希克拉鱼”“地冻天寒”——不管是怎样的表达,总不会是好话。
这场景有些无从捕捉的眼熟。
心累之下似已对此习以为常的阿雷奥兹明白,这又是一个“诺特式的心口不一”。
这个年纪的男孩仿佛都耻于承认自己的好意,他们往往觉得那不够酷。
没关系,反正本也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事。
—— “当然想过。显然你也想到了,而且愿意多为我们担心一下,谢谢了。”
并非对他突然的冻在原地毫无所觉,只是她早已深谙:面临选择时人们只会取更重要的一方,她自己也是——过多的求全责备从不会从根本上动摇什么。
赫敏是自己的朋友,不是他的。
——也是斯莱特林口中的麻瓜种和眼中钉。
她不敢指望他能帮忙把教授们喊来——顺利的话甚至跟他们一起赢得学院加分,过后这件事全貌如何在结果面前似乎已不是重点,只是他将在他斯莱特林同学的眼中无所遁形:噢,好样的诺特,帮助格兰芬多的麻瓜种。
如果帮助对象不巧再加上自己,或是其他什么暂时意想不到的人……
她甚至想象得到德拉科·马尔福高高抬着下巴,颐指气使地扔给他一句“叛徒”的样子。
小孩子的善恶总是简单直接,护人最暖,伤人也最疼。
她能想到的,小诺特必然也想得到。
易地而处,如果是德拉科·马尔福同样处境,她怕是根本连消息都不会知道。
在他的立场上能有一丝真挚的担心,虽然被表面的冷嘲热讽缀饰得不可一窥——已是他目前可表达出最大程度的善意。永远在小团体后面神游天外的小诺特,确实是不太一样的。
她并非冥顽不灵。
——“勿以果实判断树,勿以行为判断人;树和人都可能更坏或更好。***”
相较于诺特的口是心非,史密斯式的无事生非纯属引火烧身、自讨苦吃。
——活该。
手腕红肿的疥疮痛痒交加,但满心焦急的阿雷奥兹·安格森无暇多顾。
刚才下楼时并未看到原本瘫在五楼某个拐角哀嚎的扎卡赖斯·史密斯,先前红肿作抱枕大小厚度的两只耳朵制止了他每次起身的意图,大概是后来被哪个好心的同学送去医疗翼了。
——啧,便宜他了。不然真该顺便用漂浮咒把这个蠢材送到巨怪脚下去。
不过,几刻前的阿雷奥兹,也确实把扎卡赖斯忘到了脑后——
她专注击倒扎卡赖斯后,簇拥在他身边的几个男孩却并未就此留下看顾,反而更对她紧追不放。她不得不借助有意探查并记在脑海的霍格沃茨简要地图,绕过几个偏角后,躲进窄廊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废弃教室:
堆在墙边的桌椅、倒扣的废纸篓,无一不证明,它本应该是。
如果对面没有那面奢华气派的巨大镜子。
阿雷奥兹站在门口,却看不到镜子的映照,这让她觉得奇怪——走近些,顶部难懂的铭文便清晰呈现在眼底:
厄里斯斯特拉厄赫鲁 阿伊特乌比 卡弗鲁 阿伊特昂沃赫斯。
而她将眸光自金色的镜框顶部移至镜体时,便如被吸住般再难拿开,忽略了外面早就没有男孩们的追逐声——她瞠目结舌,大惊失色,口唇一开一合仿佛她形容过的“缺氧金鱼”。
她颤巍着摸向右肩,却一无所获,转眼望向后方的眼神不隐惊惶:确实空无一人。
但在镜中,妈妈明明在她身后,拥着她的肩背。
妈妈露出了她无数次只能从记忆和镜子里寻觅的笑容,套一件她不曾见过的、“愤怒的”风衣,将她拢在臂弯。
——“愤怒的”风衣?
她不由走近再走近,看着镜中鲜明的母亲拉起她的手,从这间教室推门而出,在城堡的走廊和楼梯上飞起来:她看到了常怀“愤怒”的火焰灯光,身披“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