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怀堂巷。
初夏的清晨带着春末的怡爽,却又少了几分春日的湿润,再加上清风飘香,暖阳曦光,这就是一年之中最为令人心舒体畅的时日。
天边之处晨光爬上巅峰,露出金光灿烂小小的一角,便将整个山峦染成醉人的橙黄暖色。方才还是蒙蒙混混的天际,被这一缕小小曦光直穿穹顶,霎时间变得清透湛蓝,如一面明镜。
晨光沿着山川,溪流,林间,长街,一路蔓延,将黑夜的深沉一散而尽,转而给它们披上一层名为朝阳的轻纱,天亮了。
一只五彩斑斓的公鸡从鸡棚蹿了出来,蹦上用长凳搭起的高台,抖动身上色彩艳丽的羽毛,伸长脖颈,昂首挺胸,迎着骄阳就是一声不止不休的长鸣。
“喔喔喔~~~”
打鸣声终止,怀堂巷中街那处富丽堂皇的金膳楼大门门板传来几声吱呀吱呀,不一会儿,大门全开,小唐伸着懒腰走了出来,哈欠连天,眼下是两片藏不住的乌黑。
街上游荡着几个精神老人,还有几个贪玩早起的小孩童。几人一见小唐打开店门,便摇摆着双手齐齐走来。
天光还带着几丝朝露,蒙蒙的雾气打在他们身上,面目模糊不清,竟有种看不透的诡异。
小唐揉了揉了睡眼惺忪的双目,那几人已各自领着自家的孙儿进了大堂,围坐在一张长桌旁,其中一个圆滚滚的小孩抓起筷筒里的一只筷子,敲打着桌面,嘴里嚷嚷着道:“我要吃大包,我要吃大包,我要吃大包。”
小唐拖着脚步营了上来,道:“虾伯啊,你这孙子每天都要来吃上一个大包,够执着的啊。”
被唤虾伯的老者摸摸小孩圆圆的脑袋,笑笑道:“那可不,他对你们店里的大包,是真爱那!就昨天夜里,我跟他商量着要不要今天去和平巷吃灌汤饺子,他死活不愿意,还闹了半宿,一只哭着喊着就要吃大包,真是气的我哦,头发都白了几根了呢。你说吧,我们金陵那么多好吃的,他怎么就独独偏爱你家的大包呢?”
身旁的一名老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看,这孩子就是遗传了你的倔脾气!我还记得你年轻那会,有一段时间爱上了老胡家的麻酱面,你也是早中晚都要去吃上一碗,有时候夜晚了,还想着去吃,要不是人家老胡家关店关的早,你非要去吃上一碗不可!”
坐在虾伯对面的褐衣老伯闻言嘿嘿偷笑起来,等笑的够气了,才道:“你以为他真是贪吃那一碗麻酱面啊?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老胡家的小女儿从凛云镇过来帮!”
“咳咳咳!”虾伯这时突然干咳了几声,打断了褐衣老伯的话。
老妪却是睨了他一眼,接着道:“呵,谁人不知道他当时安的什么心那,不过只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老胡的小女早就有了指腹为婚的良人,她才来帮了老胡几个月,就成亲去咯~”
褐衣老伯沉思了片刻,好像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大笑起来,道:“对对对,我还记得她成亲当天,有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抱着我哭了好久呢,哈哈哈哈哈~~”
虾伯那张满是沟壑斑驳的面孔隐约有一抹红晕浮起,只听他俩越说越来劲,他啪地放下手中茶杯,佯装怒意道:“说说说,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小心我这把老骨头硌死你们!”
二人同声同气骂了他几句,又要开始拿他的陈年旧事出来说笑。
小唐沉浸在他们几人一来一往的互骂中,深觉十分有趣,心中不由感叹人生能有这么一两个知心知己是多么可贵的事情啊,不像他,每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连个私人的小小空间都没有,更别说出去结交朋友了。唉,想他年纪轻轻的,活的还不如几个花甲老人呢,真是无比悲凉啊~
小唐正哀悼着自己的凄惨人生时,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回过神来,那肉嘟嘟小手的主人眨着圆碌碌的大眼看着他,一脸期待道:“哥哥,哥哥,我的大包呢?”
小唐这才赶紧到后厨端了几个大包和小菜上来,刚走到桌旁,他便觉眼前冒起阵阵金星,脚下一阵虚晃。
虾伯连忙扶了扶他,道:“小唐啊,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吧?年轻人那,可得保重好自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啊!”
小唐在虾伯的搀扶下歇了片刻才缓过尽来,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整夜的做噩梦,可别太难受。”
老妪也给他倒了一盏茶递给他,道:“你这年纪轻轻的,白日里又忙,应该倒头就睡啊,咋还会做噩梦呢。”
褐衣老伯却不赞同她的说法:“那可不一定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的很,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啊,脑子就开始胡思乱想了,不做噩梦就怪了。”
老妪又道:“那是别的年轻人啊,小唐什么人你不知道啊?他为人老实,品格又好,还吃的了苦,哪会像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白日发梦,总是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褐衣老伯还想跟她辩上两句,却被虾伯从中掐断:“你们两个一天不吵会死啊?小唐你不要理他,你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做噩梦呢?是不是冲撞到什么…东西了?”
小唐却道:“没有啊,那寇烟烟不是还在这的嘛,加上这段时间那失魂诡症的事,我都十几天没有出去外面耍了,一天忙到晚,前几日都还睡的好好的,昨晚不知怎么的了,迷迷糊糊老是听到有人在外面鬼哭狼嚎的,可是又醒不过来,别提多痛苦了。”
三人听完他的话后,全都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小唐被他们看的背后发麻,迟疑了一会,支支吾吾道:“你,你们这样,看我干嘛?不会是,我身上,真的有……”
他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没敢把剩下的话说。因为,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惊悚的东西。他小时候就曾听姥爷说过,小孩子的眼睛就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东西,所以总是能看见一些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听说他小时候也见过几次,每次见了后都会发热,整夜闹腾不能安眠,虽然他都记不住了。
然而,他的姥爷还告诉他,除了孩童之外,年过花甲的老人一样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脏东西,因为他们半只脚都踏入棺材了,身上有一半都是死气,而这些死气,却又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大补之气,所以它们总喜欢没日没夜的围着他们,再从他们身上吸食死气……说实话,他小时候还见过好几次他姥爷一人在那自言自语,真是骇人…
谁知,他满脑袋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诡异之事时,虾伯却阴森森说了一句:“昨晚确实是有人在鬼哭狼嚎。”
小唐骇然。
老妪接着道:“没错!真的是吵死人了!”
小唐呼吸顿停,心道:“我这是要死了?”
虾伯突然向他凑近,道:“真的!你说这楚府一天到晚的鬼哭狼嚎是怎么回事啊?”
小唐一愣,道:“楚府?鬼哭狼嚎?”
老妪道:“是啊,昨晚的那声声鬼哭狼嚎就是从楚府传出来的啊。”
虾伯道:“那声音听着贼恐怖,也不知这楚府怎么回事。”
褐衣老伯道:“能怎么回事,自从沈锐之事后,楚府时不时就发生这种事,我怀疑是那沈锐搞得鬼!”
小唐听的莫秒奇妙,问道:“这是怎么个回事啊?”
三人又将昨夜听到的又给他讲了一遍。
小唐道:“这样说,不是因为我要死了才听到这些声音的啊?”
老妪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我看你是太累了,听到吵声却又没有醒过来,所以才会认为是自己在做噩梦。”
小唐一下子来了精神,又向他们打听昨晚的事。
他们几人其实也不知头尾,说了几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他们讲话之时,外面街道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道早问好,嘘寒问暖,先前的安静一扫而空。暖洋洋的朝阳高挂在半空中,驱散了晨雾与朝露,万物一切恢复明亮。
就在此时,街上传来一阵敲锣声,一个身着褐色粗布的中年男子敲着铜锣,大声高喝道:“恶人自有天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现世报今日终于降临啦!”
行人闻声围了上去,纷纷疑问道:
“咋回事啊?什么现世报啊?”
“李阿牛,你一大早又发什么疯啊!”
“谁是恶人?谁的现世报?”
“你说的恶人,不会是楚恶少吧?”
李阿牛又是一敲铜锣,兴奋道:“没错,就是楚恶少!”
众人议论声一下沸腾起来。
李阿牛大笑一声,道:“别急,大家听我说来。”
“昨晚的鬼哭狼嚎声大家都听到了吧?就是从楚府传来的!那你们知道这是谁发出的声音吗?就是楚恶少!!”
这时,有人提出疑问:“不对啊,那声音听着像女人的声音啊?”
“你懂什么?惊恐之下叫出的声音都是比较尖利的。别打岔,听我说。我有个老友在楚府当差,他亲眼所见,楚恶少被恶鬼缠身,现已是命悬一线,就等呜呼哀哉啦!”
“不是吧?真的假的?”
“你那老友靠不靠谱的啊?”
“楚恶少真的要呜呼哀哉了?最近他好像收敛了很多啊,也没见他出来祸祸我们了啊。”
“是啊,他还这么年轻,不应该啊,可惜了……”
李阿牛唾了一句道:“可惜个屁啊,你们忘了他是怎么折磨我们的吗?老天早该收拾他了!哈哈,这就是现世报啊!”
说着拿着铜锣一边敲,一边大声吆喝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小唐虾伯几人站在门口听着这一切,待李阿牛走远之后,二人相视一眼,眼中皆是茫然。
而在他们身旁,有一缕白影一直静静的听着他们讲话,他仿似一抹幽魂白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看着渐行远去的李阿牛的背影,他那张带有些苍白鬼魅的脸亦是茫然一片。
晨阳的光晕穿过金膳楼门上的灯笼折射到他脸上,这一张藏在阴影下的五官才慢慢清晰起来,桀骜俊丽中带有些病色,却丝毫不影响他艳绝全朝的面容,反而增加了几分少有的柔弱,令人更加心疼。
然而,若是此时有人看得见这张脸,定会避之不及,转身就走。因为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众人激烈讨论、即要魂归西天的楚恶少——楚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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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幕将至,云层却依旧沉重的像盔甲一般将整个天空紧紧包围,长街上仅存的三两残灯在风中摇曳,明明暗暗。
楚燿睁开眼的那一刻,便是见到这幅残影零星的画面。
他略感奇怪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左右两旁的店肆大门紧闭,门前的灯笼几乎都已熄灭,只有几盏还在苦苦挣扎,可用不了多长时间,也随之而去,只剩那张张鲜明夺目的店幡在肆意招摇,狂摆扭动。一眼望去,街头直到街尾都无一人影,街旁还散落着各种杂物和胡乱堆放的长桌长椅,白日里人浪滚滚、繁华旺盛的长街此刻弥漫着一股从未见过的颓败和荒芜,让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这就他所熟悉的那条街道。
可更让楚燿迷惑的是,他竟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只记得他方才还在楚烁房中与肖骐说着话,可说着说着,他突然就要伸手打肖骐,手还未落下,便没了意识,再清醒过来时,便已身在怀堂巷长街了。
“奇怪了,我为什么要打肖骐?他又哪里惹道到我了?”楚燿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起原因。
他甩了甩头道:“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的?”他正苦恼着是不是又被什么奇奇怪怪的妖怪带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就见云层破了口,一道金光从云层中打了下来,眼前昏暗霎时被驱散而尽,天亮了。
楚燿抬眼望去,刺眼的光芒将他双眼灼的生疼,眼前白茫茫一片笼罩,他以手遮挡,闭眼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就在他慌神之际,只闻见几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他凝眸看去,街尾几抹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是几名早起的老人和贪玩的孩童。
他心中一喜,快步向他们走近,指着那名牵着胖嘟嘟小孩的老头道:“虾伯,这么早就遇见你了,还真是巧啊。你最近有没有看见我念雨姐姐?”
那被唤为虾伯的老头却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对他的问话不理不睬。
楚燿才刚有点喜色的神情又犹如黑云压顶,语气也沉了下来:“我说你这老头,给我来这一套装聋作哑是吧?小心我…”他本想说小心“揍你个满地找牙”,可是一想到他若是欺凌这么个手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