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寺内还安静着,来跟紫言换班的茗茶转到前头就见戒相背对着她坐在廊下似乎正在生火。
昨夜睡得实在太晚,茗茶也是强打精神,她揉了揉眉心,压低声音,“小师傅怎么起得这么早?这才卯初,我家娘子且得休息会儿呢。”一边说一边往前,转到戒相前面才发现,这哪是才生火?人家药都熬好了,正盖炉子灭炭呢。
旁边另有一个小炉半开着盖,弥漫着米粥的香气。柱子侧边靠着个值守的护卫,漫不经心地看着火。
茗茶瞧见那人微一错愕,又忙问好:“周护卫。”
周殊也没转头,虚应了一声。
茗茶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囫囵想,没听说昨夜值守的是周护卫呀。
按说周殊自娘子幼时就跟在娘子身边,家里又没有主母,娘子自来在外头的时间比家里还多,十多年相处下来这些护卫们跟内院的侍婢也算得上相熟。
可问题就出在茗茶是崔娘带的婢子,从前娘子身边是没有她的位置的。等到崔娘上位、她近身伺候了,娘子身边跟着的十有八九是闻郎,这些老一派的护卫都退到了外围,跟她接触不多。
再加上他们身上总有一种说不上的气氛,不知是沉郁还是什么,越发叫茗茶怯怯。
茗茶僵站在戒相炉子前头,戒相还当她是在等他回答,抬头看了看天际,忙道:“也不早了,马上……”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悠远的钟声,穿透纯净的薄雾,仿佛一缕清泉入耳。
一声缓时,戒相才补上一句,“晨钟就……要响了。”
钟声一直不断,约莫到了二十几下的时候,已经隐隐能听见和尚诵经的声音。他们诵的是梵语,即便听不懂,也依旧能感受到其中平和的力量。
茗茶却无法体会,嘴角一僵,昨夜娘子丑时才歇下,到此刻破晓,拢共才睡两个时辰,“这晨钟要敲几下?”
戒相挠挠光头,“引杵宜缓,扬声欲长,凡三通各三十六下,总一百八零下。”①
茗茶眉头越发皱起,还想再说什么就见房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崔娘叫她,“娘子已经醒了。”
她连忙进去。
里头床帐半开。
因晨钟来得远比傅六娘日常起床的时辰早,梳洗用品都还没准备好,茗茶和紫言在外间蹑手蹑脚地来回忙碌着。
昨夜傅令仪反复多次从记忆与幻想编制的噩梦中惊醒,每每醒来是睡意全无,身体却很疲惫,大脑连带着太阳穴都在疼,然后又强迫自己必须得休息。
唯有这一回……
是从深睡中被晨钟叫醒,只觉得浑身的肌肉僵硬而酸痛,脑袋里像是装满了浆糊,大约是病痛和睡眠不足的双重作用。
但心态上她却并不如昨夜紧张,厘清大部分记忆给她带来更多掌控状况的安全感,不至于草木皆兵。
放松下来反而更加困倦。
她靠在狸奴腹上,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狸奴倒是精神抖擞,尾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崔娘端着药碗进来,“娘子,该喝药了。”
昨夜澄观的确说过早晨这一剂药要在早餐前空腹服下,傅令仪半合着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便越发昏沉,难以抵抗的睡意袭来,在不绝的钟声中不知不觉又躺回柔软床铺里,眼皮轻轻合上,这一次……她没再做梦,也没回到记忆宫殿。
狸奴见她又倒了回去,竟安分下来,趴在床上玩尾巴也自得其乐。
崔娘悄然放下床帐,轻轻招呼茗茶紫言二人到外间。
傅令仪睡回笼觉了,外面的仆役们却都陆陆续续醒来,转角处傅闻正往这边过来,一条黑影将手中的瓦片放回原处,飞也似的掠过屋顶朝旁边另一处客院而去。
院内空地上萧钺着一身墨袍正在练剑,其身法敏捷矫健,剑势凌厉。
天光微曦,寺院内一百零八下钟声未尽,与剑势配合,似可斩风破浪,却又携出几分超然外物的洒脱。
黑影从房上纵身跃下,萧钺利落收剑,汗水顺着他脸颊而下,他随意抬手一抹,“如何?”
此黑影正是绣衣使中一人,名青昀,以日光为名,却擅屏息遁形。黑色的夜行衣被雨水打湿还贴在身上,他摇摇头,“没发现傅氏一干人等有什么异动。”
同样被晨钟叫醒的谢誉正站在窗边一边迷迷瞪瞪地看表兄练剑,一边灌浓茶提神,一听这来了精神,“表兄派青昀监视傅娘子了?是有什么问题?”
萧钺扫他一眼,“是傅娘子向我求助。”
谢誉瞪大眼睛,“什么时候?”
萧钺将开颅时傅令仪与澄观关于遗梦香和行路散的对话说出,谢誉一下顿住,“诶,这也算是求助吗?真的不是表兄你想太多了吗?”
萧钺淡淡睨着他,似有些无可奈何,暗示这种方式本身就很难对谢誉这种“想太少”的人起效。
他叹了口气,转而道:“你和昭娘不是早在怀疑傅六娘吗?”
“只是合理揣测,合理揣测。”谢誉没想通话题是如何转到这儿的,咳了一声,“傅娘子实在……有些特殊。”
谁让这一路上昭娘催婚念长念短,搞得他也满脑子风月,总觉得任何人事都与此有关。
萧钺眉头微挑,没有戳穿他,又细细与他解释。
“傅氏队伍那位闻郎,站立时腰杆挺直脚微分,走路步子节奏分明,是典型卫军出身的标志。其年约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本朝政令征兵年龄自二十一岁起,闻郎可能在本朝初年便已征兵入伍。
其令下达,最先响应的往往是护卫队中年龄稍小的几个,与护卫队其他成员敬畏有余、亲近不足,但这些成员彼此之间却配合默契,对幼主傅六娘的态度也恭敬熟稔,当是早已建队,而闻郎则是近年才退伍返乡接手。”
“傅氏仆役们的氛围是有些古怪。”谢誉跟着点头。
萧钺摇头,傅氏仆役的分离感与护卫队的还当有所不同。
二者分工不同,本质上外院护卫的关系是很难对内院产生这么大影响的。
不过,他一时也未曾想明白此节。
只是继续道:“元武十三年末,株洲僚人首领伍峥与株洲刺史房季占据株洲南部反叛,益州军入株洲平叛。十四年元夕有一校尉直入南株洲,先取房季首级又杀伍峥,后被伍峥之子伍敬重伤。其因伤退役,记功受封游击将军。
据兵部谍文记载,此人原名刘闻,部曲出身,元武三年受宿州一傅姓良人所养,摆脱贱民身份,次年适龄入益州军。”
所谓部曲,最初是军队的编制单位,后来各地豪强、地主、世家大族由于占有大量土地而拥有大量依附人口,以他们为主体组成了地方私人武装,此种也称之为部曲。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部曲是不可或缺的资源。
不过经过长久的演变,到本朝,“部曲”不过是律典中一个私贱民的概念,其地位不过略高于奴婢,但仍属于贱籍。他们一部分来自早先部曲的后裔, 世代属于其主人;另一部分则是主人放免的奴婢。
本朝《户婚律》有令,良人养自家部曲或无主部曲为子孙,良人罪杖一百,而部曲因为曾做良人子孙, 便可从此摆脱贱民身份,成为良民②。
因此放部曲为良人子便成了世家给手下部曲脱籍的常用方式,尤其是像刘闻这种被良人收养时业已成年的。
作为谢氏子的谢誉当然也很清楚这种手段,“所以闻郎便是这个刘闻?”
“户籍中并未写明刘闻原属于哪家部曲,不过宿州在浦江沿岸,宿州的傅家便是浦江傅氏的一旁支。”
谢誉眼皮一跳,“游击将军虽是武散官③,并非实际职务,却也是从五品下的官阶。这样的人给傅六娘做护卫队长?”这做派实在狂妄。
本朝公主之中唯有平元公主一人位比亲王,拥有公主府卫队,其他公主则只有公主邑司管理封户和庄园,且还归属于宗正寺统编。
而平元公主府卫队长,官称“典军”,是正五品上的官职,而副典军也就从五品上。
萧钺垂着眉眼,语声似笑非笑,“他说自己是傅六娘的卫队长了吗?”
谢誉仔细回想一番,还真没有,“可……”可这不是明摆着吗?
“傅六娘叫他闻叔,他如今又姓傅,算下来便是傅六娘族内长辈,纠缠下来也不过是长辈带着小辈远游,算不得什么。”
萧钺话还没说完,姚昭从后头出来接口道:“而傅闻是因功受封,也不会因此收回他的官阶。”
末了又感叹,“傅六娘不亏是傅氏家主独女,这待遇真是不差。”
谢誉跟着点头,资源倾斜的程度叫他惊叹。
姚昭嘴角微掀,“傅家主也不错,可比某些当阿耶的好太多了。”
这话谢誉可不敢接,讪讪地偏头看向萧钺。
萧钺瞳底暗光明灭,却道:“既如此,傅六娘倘若并不信任澄观,大可不必理会他,更不必吃下行路散。”
谢誉恍悟,“她也没将疑虑告诉傅闻,所以她是既不信任傅闻,也不信任澄观?”
一旁青昀摇头,“她可能谁都不信任。”
说着便将昨夜种种一一道出,诸如她的一应让众人互相监督的安排,又如夜里惊醒数回,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更没惊动守夜的侍婢,就连青昀也只先听得呼吸凌乱,又见帐内身影晃动,才能确信。
几人面面相觑。
谢誉拧眉,“这么看来,傅娘子是确信有人要害她才会如此小心谨慎?是怀疑有人要对她下毒?普慈寺和尚、身边女婢、护卫队都是同伙的可能不大,因此才叫各方互相监督。她又通过怀疑澄观的方式暗示表兄,倘若表兄派人前去,便是增加一重保险,倘若没有……”
“傅娘子应该已经发现属下前去了。”青昀不确定地补充道:“傅娘子进房间前曾很突然地向属下藏身的榕树看了一眼。”
项策讶然,“属下看那傅娘子似乎不会武艺?”
青昀点头,瞧傅娘子身息的确不是像是会武的,但她当时看来的神情却让他确信自己被发现了。
众人一时不解,萧钺凝眸,似乎有所猜想,却又摇头,看一眼日头,“暂不必去管此事。”正欲安排绣衣使今日行动,又见青昀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
水囊太大,不便隐藏,青昀执行任务时都用小支竹管替代,拨开管塞,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诶,这就是你说昨夜傅娘子让闻郎煮的酒?”项策还没凑过去就闻到携带着甘甜的酒香,“的确是芳香浩烈,远胜寻常。”
青昀掌心一收,用肘推开他,“边儿去,别打翻了,就一碗底。”
萧钺抬手捏了捏眉心,“偷酒?”
青昀干咳一声,“昨夜傅娘子睡下后,闻郎又煮了一锅,他喝了一碗就脸通红,跑到后头找人换班!看起来挺好……咳,属下一时好奇……”
再说了,他们这种夜行任务常见不就是偷听偷看偷证据吗?说出来怎么还怪叫人羞愧的呢!
他磕巴一声,“就一碗底,绝对!绝对没有被发现。”
谢誉震惊地看他,可你刚刚才说了人家傅六娘知道你藏身榕树了!
项策伸手勾住青昀的肩背,小声吐槽,“闻郎才喝一碗就醉了?这酒量也不行啊。”“他煮酒那器皿长啥样你还记得不?咱们自己也煮来试试。”
青昀一边推开他贴着自己湿衣的手,一边看向萧钺,“殿下?”
萧钺不置可否,却是默认了,“先去休息吧。”
傅令仪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光线透过床帐落入眼中,瞳孔被刺激得微微紧缩,还有沉甸甸的窒息感压在身上。
她伸手挪开狸奴斜斜压在她胸口的爪子,狸奴顺势就翻个身跃起,整只豹子站在床榻上,棕褐色的眼睛向她看来。
听到动静,紫言连忙过来打起床帐,“娘子醒了?”
大约是药起了作用,又或是方才补眠睡得好,傅令仪的神情比之昨夜或是刚才要好了很多。
紫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娘子看上去好多了,看来……澄观师父的药还是有效的。”
紫言与茗茶不同,她自幼是傅六娘的婢女,一同长大,即使昨夜傅令仪极力掩饰,她仍能发觉其中的不同,只是娘子不说她也不言罢了。
到了今日,她也同样能感觉到傅六娘的情绪舒缓了很多。
傅令仪观察着她的表情,担忧和轻松都很自然,垂下眸子,避而不答,轻飘飘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