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新仍守在城门口,他还没来得及换上素服,原本是要尽快换的,可得了张行简的令,要他千万看好望涯,不要叫她落单。身旁的马尥了两下蹶子,再将脑袋往纪新怀里拱,怎奈对方不识趣,一把将它推开,只在心里嘀咕,此马有些眼熟。
不多时,望涯从里头出来了。
“王侍郎如何了?” 她出来得早,并没有看见王锦的神情,不过照他先前去求医的模样来看,大抵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我也没见到。快走罢,等把你送到那儿,我就得赶回去了。” 身为王锦的下属,纪新有许多事情要做,一面要处理刑部事宜,另一面还要替上官宅子里筹备丧事,只恨不能生出八只手来。
望涯明白其中缘由,张行简是担心赵邕寻仇,可也不好直接把他自己的仆人安在望涯身旁,太过招摇明显,于是喊来纪新,他们同朝为官,又一齐在为王锦的事奔波,一道走并没有可疑之处。
到了少卿府时已经天黑,纪新还牵着望涯的马,正好能送他回刑部:“这是在哪儿借的,到时候我替你还回去。”
望涯一怔,随即道:“东市谢记汤饼铺子后西巷,一直走,第六间便是了。” 话音未落,她便同纪新道别,接着迈过门槛,跟随侍从面见上官去了。
纪新则翻身上马,心里琢磨着她留下的地点,庆幸离自己的宅子很近,回去时顺道还了就好,可附近并没有听说谁家还养马了的,除了自己,还有别家养马了么?
第六间……
那不就是纪宅吗!
他低头看看这匹马,试探地喊了一声:“惊雷?” 这是他新买的,原先那匹本来就是便宜买回的老马,后来手头宽裕,就精挑细选买了惊雷。他都还没来得及同惊雷熟络,望涯却已经能带着它来去自如了?
惊雷扬了扬脑袋,表示回应。
张行简宅子里灯火通明,望涯见人就问:“他怎么死了?”
“你还不清楚?” 张行简将手炉递给望涯,继续道:“找你来是想问,上回面圣,圣上同你说了什么。”
“过问了韩相的案子。”
“其他的?”
望涯苦思冥想,这才答:“提了一句奉岳府的事,可惜我并不熟悉,可是那边有案子?” 张行简虽然闭门思过,可他的消息仍是灵通,大理寺大小事务都一清二楚。
张行简沉思片刻:“没有。”
“或许圣上只是一时兴起过问。” 望涯转头看向窗边,再回过来问:“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张行简盯着烛光下望涯忽明忽暗的脸,似笑非笑:“这话该是我问你才是,赵长元在你手中,要想知道真相,何不亲自撬开他的嘴,将他的心肠掏出来翻翻?”
望涯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在我手里?你是不想沾上赵邕的血,所以把擦手的抹布扔进我的宅子里了是么?” 话音未落,她又站起身来,将手炉往桌案上一掷,撒出来的碳灰还燃着火星子,有些掉到了张行简身上,他不得不慌忙起身,抬眼似乎又看见那年在尚书府外野蛮没有礼数的家伙了。
然而望涯仍不肯罢休:“张行简,你想拿我当锚,也该想想自己身处何地吧?”
张行简脸上有些怒色,却也很快冷静下来,抬手拍了拍身上的碳灰,苦笑道:“小人之心。”
望涯俨然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闻言脸上多了一丝疑惑:“你什么意思?”
张行简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幸而燃着的火星多半掉到了他的身上,并未点燃桌案上的书本。他将手炉扶正,又拍了拍书上的灰:“老罗说你带走了于秋,那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了,看起来是无为的手笔,紧接着赵长元便出事失踪,这一切都很巧合,要说你不知道赵长元的下落……” 他抬头,似笑非笑:“我不信。”
眼见望涯又要发脾气,张行简不得不有所动摇,下一刻她就将随身的匕首掷了过来,满脸死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就是缺人顶罪么,我早该知道会有这一日的。”
张行简不为所动,只静静看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到破绽。
“大人还不动手,是怕脏了你的府邸吗?倒也不必为此忧虑,下官愿为大人分忧,这就回去‘自缢’。” 话音未落,望涯捡回匕首毅然离去,看起来不像是去赴死,倒像是去索命的。
难怪屋外阴风阵阵,原来是屋内藏了个鬼。
望涯肺腑,理了理衣袖正要翻墙,便听见杨胜一路小跑:“望司直,望司直留步!”
此时她已然扒在墙头上,回头看一眼杨胜,就听那头道:“望司直留步,大郎请您回去。”
“少卿还有何贵干?”
“大郎说……少装,有正事商议。”
望涯冷哼一声,又麻利地翻下墙,扫一扫身上的灰,回到了那位鬼面前。
张行简还在擦拭桌上的狼藉,并为此评价道:“野蛮。”
“恐怕野蛮的另有其人。” 天大的锅不由分说就往人脑袋上扣,不是野人,就是小人。先前赵长元确实在望涯手中,可今日天不亮就已经将他裹巴裹巴送上路了,因此,张行简的确是给她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张行简欲言又止,最终只得作罢,原先是想拿她把柄,可如今看起来,倒像是在对着一个耍无赖的泼皮杞人忧天。
“罢了,此事不要再提。大理寺会在明日正式接手庆王的案子,你最好跟住了,不要出现差池。再有,你今日在京兆府见到陆詹事了?”
望涯的脸色稍有缓和:“见着了,恨不能将赵邕就地正法,他就真正是高枕无忧了。”
“无论如何,你我都不能沾手。” 张行简担心望涯一时心急,连带着把他也卖到赵俨跟前。参与亲王的案子,挑拨离间皇室宗亲,怕是会被判上一百次枭首鞭尸。
“我知道。” 望涯已经神色如常,自顾寻了椅子坐下。
不能沾手,自然不是什么也不做,只是要做得隐晦,谁也查不到他的脑袋上。可从头捋一捋,望涯的身影总是出现得很巧合,一旦赵邕回过神来,桩桩件件就能反噬到她身上。
张行简冷哼一声,她当然知道,可偏就是明知故犯,倘若不去沾手于秋,他们眼下就能静静等着,看庆王同太子间的争斗,而不是想破脑袋将自己从中摘出去。
“你总认为于秋的案子能够作为压垮赵邕的引线,可你想过没有,这也能让你我万劫不复。”
望涯藏在衣袖中的手攥了攥,对此她一清二楚。
从赵邕胁迫她签字画押开始,她就从未想过能够全须全尾地爬出这滩泥沼,唯一的活路就只有拉其他人下水,人越多水越浑,她就更便于逃脱,正如眼下,张行简自然而然收拾烂摊子,就算赵邕想反咬一口,拉她当垫背的,他也会千方百计化解。
“于大人来说,此是机遇,并非劫难。赵邕的案子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定下,王大人恐怕力不从心,这样一来大理寺群龙无首,还不得请你出山么。” 望涯还给张行简一个狡黠的笑脸。
张行简总端着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事到如今也不肯放下那副架子,倒显得是在替望涯收拾烂摊子,假以时日必定也要拿此算人情,除非他在其中得到些什么东西。
果然,张行简无奈道:“你啊……”
——
陆成融难得小酌一杯,等赵邕脑袋落地,他定要开怀痛饮,喝它个三天三夜!
“陆詹事好兴致。” 赵宇不觉皱了皱眉头,陆成融未免太过忘形,倘若被旁人瞧见,难免会惹一身麻烦。
陆成融并未收敛笑意,甚至更添得意:“殿下,瞧瞧这是何物。” 话音未落,就有一沓册子被呈到了赵宇跟前,陆成融侍候一旁,语气轻快,捋好衣袖,体贴地替赵宇翻页:“这是从兵部调过来的,是庆王殿下于大宣四年率军出征所用军饷支出。据臣所知,此战已经过去五年,可北边的此项税务仍在收缴,虽说自前年起便常常亏空,缴不全数目,可殿下请看,负责此项的是谁。”
赵宇在册子上看见了个陌生的名号。
“高庭……那只硕鼠?” 高庭原先是庆王麾下的监军营务,后来一路升为京官,却在前年被斩首。得知他‘光辉事迹’后的赵俨顿时七窍生烟,怒气滔天地想了半晌,最终在背过气前怒评道:“硕鼠!”
此硕鼠为营务多年,日日偷,月月偷,年年偷,粮食偷,布匹偷,酒肉更是不肯放过,最终盘算下来,竟有数十万的数目。
“殿下聪慧过人。”
君臣二人相视一眼,便明白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可若操之过急,惹得阿翁不悦该怎么办?” 赵宇明白,自古以来帝王驭下,不过制衡二字,赵邕那一头牵制着许多人,一是自己,二是沈氏,再有一个张行简。倘若詹事府行事过于迫切,只怕会适得其反。
然而陆成融并不这么觉得:“殿下,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况且,也并非一定要詹事府出面。”
赵宇思索半晌,仍是没能明白陆成融的意思,正要询问,对方却是一副点到即止的模样。他不能同赵宇透露太多,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一旦面圣,心里的盘算就容易抖落得一干二净,彼时赵俨收拾的,自然是身处詹事府的他。
于是捋了捋胡须,告退了。
殿外有仆从提灯候着,一看见陆成融便赶忙将披风递过去,一行人在夜里缓缓走着。
天上忽然又飘起雪来,落在青砖上消失不见,等到陆成融的仆从捧着食盒停在韩相府前时,地上才得以看见雪的痕迹。
韩征的目光落在食盒上久久没有动弹,倒是一旁的人用剑挑开盖子,转而将里头的东西拎了出来。
赵邕一笑:“手脚真够麻利的。” 不用翻他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赵宇想用从前的事情加之王锦丧子的案子让自己从此无法翻身,却还想把自己摘干净,转而借用他人之手。
何人有此等分量?
自然是韩相公。
“舅父,想清楚了么?”
韩征叹出一口气,跟前的烛火晃了晃,这才抬头看向赵邕:“望涯同王家二郎毫无干系,甚至于没有一面之缘,如今你却要往她身上栽赃,荒唐。”
“韩相公果真是年迈昏聩,她从前在书坊待了那么长一段时日,同曹家也结过梁子,怎么多结一桩姓王的就那么难了?” 赵邕确信韩征不会替自己说话,可他也确信,韩征还不想死。
“你!” 韩征倏地起身,下一刻肩头却被重物压中,赵邕只需往前一寸,就能划破他的皮,他会像从前监斩过的那些人一样身首异处,成为一具无所谓的枯骨。
“舅父可是有妙计了?”
屋顶上的雪越来越沉,压得瓦片发出几声怪叫,可惜被更夫报时的梆声掩盖,没人听见它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