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定西见到张行简了。
“坐。” 张行简桌案上的卷宗堆积如山,他刚从兵部回来。
沈定西对张行简心存戒备,但又有望涯这一层在,只好暂时信一信他:“何事?”
张行简略微一怔,抬头看向沈定西漠然的脸,回想起他们见的第一回,当时他十六岁,沈定西约摸是十二,那时她刚从军营出来,脸上带伤,身上还有几分少年特有的傲慢。
“望涯说,去军器所得带上你。” 张行简正在检查公文,在此之前,望涯告诉他要查归平关一役,需得找到一位姓许的娘子,而她或许身在军器所,再多的她就不清楚了,因此得带上沈定西。
张行简并不相信的望涯‘不清楚’,她不过是想给沈定西揽功劳,把她的名字挂到皇帝跟前晃上一晃罢了。
沈定西猜测到事关许策,因此也就没有拒绝,跟着张行简先到兵部核对文书,他也不是推开门就叫嚷着要找许策,而是借调查归平山的案子找兵部拿了通行证,这才得以进入军器所。
沈定西却两手空空:“我的呢?”
张行简摆摆手:“许娘子能藏那么久,你以为是军器所的庇护么?当然不是,因此想进军器所直接翻名册,那是不可能找到的。本官走前门替你打掩护,你翻偏门进去,可行?”
沈定西一时语塞,眼下却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点点头。
“所以,你同望涯之间,就是为了这个许策?” 张行简状似无意,心里却在估算望涯筹谋整桩案子的时间,原来是从无为案就开始了吗,在同庆王周旋的同时,还在筹谋夏珏。
“不是。” 沈定西言简意赅,往后无论张行简再说些什么,她都闭口不谈,她不清楚望涯和这位‘老师’间的弯弯绕绕,却能清楚的感知到里头参杂着些复杂的东西,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愿意因自己说错话而给望涯带来麻烦。
天色渐晚,夏珏府里各路神仙已经聚齐了。
望涯从后院各处抄走了几大箱书信,再将马大娘在内的几位主事拿进大理寺候审,纪新如今是刑部司员外郎,也被塞进这个案子里了,望涯着正要赶回大理寺,临走前交待纪新:“有个叫谭八的孩子恐怕处境不大好,劳烦纪大人尽快找到他,切勿声张!”
纪新点头,便见望涯找王驰领了文书,接着直奔大理寺,她需得尽快拿到夏府和醉春风的交易,并立马查抄醉春风,虽然有些晚了,但只要人没跑完,她就能从中得到线索。
马大娘面色惨白,但望涯似乎并不打算从她下手,开始审问另一位主事,也不避着她,像是审给她看的。
“先前醉春风略卖的案子里,我见里头有几条你们夏府的账目,你们常从醉春风买丫鬟么?这些丫鬟都在哪儿,为何我没见到她们。” 望涯问。
主事开口就是:“老奴不清楚。”
“那就是不愿意开口了。” 望涯得出一个结论,一旁的书吏了然,提笔在纸上记下主事的疑似放走了几个身份不明的仆人,或许是去给夏党通风报信的。
望涯背过身去,慢条斯理道:“支证分明,赃验具在,然不招情款,公然抗拒,当依法拷掠。” 话音落下,她转身离去,未走多远,刑房处传来阵阵惨叫,她并未停下,转而开始筹备查抄醉春风的事宜,今夜就算没有人松口,醉春风也是查定了的。
一切安排妥当后,刑房那头也有了动静。
主事的昏死过去了,他原本就年过半百,这样的骨头自然经不起折腾,望涯瞥了一眼,并未打算就此收手,倒是慷慨地从袖中拿出一副银针,她医术不精,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却知道如何叫人保持清醒。
人话就是,扎他人中。
“好看吗?” 望涯在施针的间隙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这自然是问候马大娘的,她目睹了全程,亲眼看着素日耀武扬威的老东西同破碎的酒坛子一般,鲜血从破碎的口中溅到墙壁上,还浸湿了缚身的麻绳。
她已然浑身冷汗,转眼看看望涯,她不再是当初在门口求自己带东西的小掌柜了,倒像是刽子手,却手执银针,叫人看不清楚。
不知何时,望涯已经到了马大娘跟前:“大娘,你帮过本官,所以这顿拷打不会落在你身上,但下一顿就不能保证了。”
马大娘家里穷得叮当响,丈夫死了,膝下却还有六个孩子,上头一双父母,老小都靠她养活,眼看日子就要过不下去,忽然有一日,有人问她卖不卖女儿,马大娘一合计,她还有五个女儿能卖,还愁生计吗?
这一卖,就把自己也送进了夏府,还混了个主事,儿子也在夏珏手底下当差。
望涯没打算给她思考的机会,继续道:“你有多久没见过令郎了?”
提起儿子,马大娘猛地抬头看向望涯,而对方缓缓逼近,俯身问道:“你确定他还活着吗?”
“夏侯爷有没有告诉你,他被埋在哪儿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我可以告诉你。”
望涯从怀里摸出块碎布来,这是从连七身上扒下来的,连七说,马大娘的儿子马六在一个多月前被夏珏派出去了,临行前见连七衣着寒酸,便将马大娘制的衣裳分了一套给他,而这事马大娘并不知情。
布条上还沾着连七的血迹。
望涯并不清楚马六的死活,如果他真死了,自己也算没有欺骗马大娘,倘若还活着,想来马大娘也无法见到他了,她是夏珏的帮凶,夏珏荼毒的每一条人命都有她的一份‘功劳’,如此为人却想要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没有这样的生意。
马大娘颤抖着接过布条,痛哭流涕起来,不远处听见动静的书吏朝这头探了探脑袋,却并未提笔。
“望大人,他快不行了!”
主事的眼见就要咽气,望涯却不疾不徐,淡淡瞥了一眼,左右也是夏珏的老狗,死也就死了,而她做的事情都符合章程,谁能挑出来不是?
“还有气?”
“这……倒是有。”
“那就继续审。” 交待完那头,她回身,抬手敲了敲牢门:“轮到你了,你也想公然抗拒吗?”
马大娘紧紧攥住布条:“我可以配合,但我儿……”
望涯不觉发笑:“你这是在同本官谈条件?你要明白,我从夏府抓了八个主事,不是非你不可的,不过是你恰好排在了前头。” 她的耐心快要耗尽,于是朝另一头的狱卒招手:“把她拷起来审。”
实际上,同盼儿有关的事情望涯只知道马大娘和谭八,眼下谭八不知所踪,她只能从马大娘下手。
“醉春风!” 马大娘在狱卒踏出第一步时就招认了,她这么惜命,却能帮夏珏杀人,这让望涯有些看不懂。
“她们都送回醉春风了……”
书吏写下最后一个字,笔迹未干就被风风火火的望涯抽走了,临走前瞥了眼主事,留下一句:“找医官。” 虽然已经无济于事,但章程还是得走的。
“可有线索了?” 张行简上了回大理寺的马车,这一趟他也算是有所收获。
沈定西在马车外骑马随行:“有。” 思索片刻后继续问:“我去找她,然后带回大理寺么?”
“嗯,让我的人跟你去,注意埋伏。”
……
秋心手里攥着蔷薇水,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她抬眼看向窗外,天气晴朗时通常能看见月亮,或圆月或宵月,然而今天却只看见灰蒙蒙的云。
忽然间,她在丝竹声底下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整齐划一,突破一切来到她面前,在不久之后,这种声音还会把她送上刑台,会是绞死吗?那也太不体面了。
秋心起身,像往常一样面带笑容,她又要去接客了。
长长的阶梯上站满了各色娘子,在望涯进门的一瞬间纷纷转头望向她,四周觥筹交错,地上铺的波斯毛毯上落了许多葡萄,丝竹声不绝于耳。
望涯遥遥地看向正中的秋心,心中感叹道她真的很漂亮。
望涯封锁了所有出口,里头的宾客怨声载道,怪是望涯扰了他们的兴致,某位官位还呵斥望涯,叫她滚过去给他个答复。
“下官奉旨彻查夏珏案,大人却重重阻拦,难道大人是夏党?” 望涯示意底下开始动手,就是把醉春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她们找到,至于眼前这个所谓的‘高官’,看来他也是当不了多久的,‘徐十三’的诉状撒了满天下,就算是不识字的也必定听说了,谁都知道醉春风和夏珏有纠葛,精明的人早就同夏珏划了楚河汉界,他却仍不知死活跑来醉春风撒欢,不是蠢就是坏。
这顶帽子扣下来,他才醒悟,于是闭了闭嘴,开始闹着要走,望涯仍是不肯:“大理寺办案,大人多担待。” 其实也不是不能放,就是想膈应他,叫他抓心挠肝,如坐针毡。
望涯一步步走到秋心面前:“人呢?”
秋心将手腕往望涯身前递了递,笑答:“烧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