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珩立在原地,转过身朝阮岁柔跪下:“少主有何吩咐?”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沈既白一眼,似乎也并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阮岁柔见他这么恭顺心情好了些,没再像刚才那样针锋相对,换了个话头:“听说贺家主医术超凡,能活死人肉白骨?”
贺景珩不卑不亢:“少主谬赞,贺某并无这个能耐。”
“也罢。”阮岁柔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医师本就稀少,以后说不准孤也会有用到你的地方,就不为难你了。”
贺景珩默默站起身,这一回沈既白没再要求他离开。
阮岁柔回到堂上,看向自家兄长:“哥哥这是要给我指婚吗?”
阮青梧本支着手看着她玩闹,这会儿终于点到自己,蓦然回神:“小柔还未告诉孤,是否真有心悦之人。”
“有。”阮岁柔给予一个肯定的回答,她扭头看向洛源所在的方向“妹妹心悦洛公子,哥哥能否给妹妹和洛公子指婚?”
阮青梧精神几分,顺着阮岁柔的目光看过去,看得那个坐在自己位置上的人如坐针毡。
事情的走向有些出人意料,又好似在情理之中。
洛源握紧手里的杯子,没敢抬头,也不知道抬头的后果会是什么。
“不知道洛公子意下如何?”阮青梧并不想让他一直这么沉默,冷不防开了口。
洛源被迫无奈,不得不开口:“洛源一身清贫两袖清风,是一个没有来处之人,怎敢耽误阮少主。”
阮岁柔眨了眨眼睛:“要与你成亲的是本少主,哪里会耽误?”
洛源:“……”
阮青梧干脆道:“若是洛公子没有什么意见,那便让大巫师择一个良辰吉日,为你们办一场婚事如何?”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商量,实际上洛源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几乎已经是拍棺定论,要么成亲要么死,他没得选。
阮岁柔走到洛源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洛公子可是不喜孤?”
“自然不是,阮少主身份尊贵,天生丽质,是位难得一见的佳人,洛某实在配不上少主。”洛源小心斟酌着用词“洛某不懂,少主究竟喜欢洛源什么?洛某身无长处,比不过少主身边的公子才子,怎配得上公主青睐?”
“他们怎么能同你相比呢?”阮岁柔微笑“况且,洛公子年轻俊美,甚合孤的心意。”
听起来就是对他的皮囊起了兴趣。
阮岁柔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洛公子不愿意?”
“自然不是。”洛源赶紧开口“能得少主高看,是洛某之荣幸。”
“那便好。”
阮岁柔看向自家哥哥,阮青梧看向自家大巫师。
大巫师本来就在观察着他们,这会儿表情从琢磨不定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待老夫拿着洛公子与少主的生辰八字合算合算,定为少主选一个最合适的婚期。”
阮岁柔高兴了,宴厅里的所有人都在祝贺阮少主觅得良缘……
裴暻煜一直维持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色,强撑到离开宴厅,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必须把小渊送走。”裴暻煜压着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可清楚记得,阮岁柔是成过五次亲的人,与她成亲的对象都没个好下场,最短一年,最长不过十年,由于腻了或者其他什么别的原因,这段姻亲便被单方面作罢,并且这位阮少主奉行自己的东西,毁掉也不会让人的原则,她不会把人放走,而是直接把人给杀了,
小渊落她手里绝对讨不着好。
彭瑞宇心下大骇,他也着实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眉心拧成一个大川字:“可他自己不愿意走,我们没办法……现在阮姓兄妹还盯得那么严。”
别说其他,他们连跟洛源见一面都困难。
裴暻煜拳头攥紧:“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他送走。”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小渊陷入危险。
这时,忽然有人走近:“裴城主,彭大人。”
两人一块回头,看见来找他们的人是叶栀。
彭瑞宇朝她拱手:“叶家主,好久不见。”
“许久未见,彭大人气质还是不减当年。”叶栀轻笑“我家域主想邀请二位在望月楼一叙。”
望月楼是沈既白几人在沉垣宫下榻的地方,这么看来荨菰域那边也挺着急。
裴暻煜顿了顿:“带路吧。”
……
来到沉宫这几个月,他们极少有机会走出宫主府,阮青梧他们的人随时随地盯着,一举一动都得小心。
不过他们现在待遇可比小时候为质之时好太多了。
沈既白他们住在顶楼,出来就能躺在屋顶瓦上赏景,只可惜--众人并没有赏景的心思。
月荷同黎筌守在门口,一直紧绷着,生怕周围会靠近一丝危险……
屋内,沈既白同贺景珩坐得很远,眼神亦没有任何交流。
裴暻煜和彭瑞宇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心中暗道惊奇。
即便作为外人,他们也能看出这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
这是吵架了?
“小渊与阮少主的婚事,是你们刻意为之?”贺景珩抬头朝他们看过来,语气中带着些不满“他还是一个孩子,怎么能让他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
毕竟他曾经也照顾过那个孩子好些年,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看到现下他陷于漩涡之中,没法再心平气和。
“此事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彭瑞宇赶紧解释“我们本没把少主带出来,他自己跟过来的,还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改变形象混到阮岁柔身边。”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少主不仅混到阮岁柔身边,还俘虏了她的芳心,竟然还要与他成亲。
沈既白挑眉:“你们打算如何处理?”
“这个亲,不能成。”裴暻煜语气坚决“小渊的婚事更加不能拿来做算计,他要与自己真正的心上人成亲。”
况且他能够看出来,小渊对阮岁柔并无感情可言,他们永远都只会站在对立面。
叶栀:“现下情况对我们来说很不利。”
裴暻煜转身坐下:“上一次祭祀时的刺客是你们的人?”
三人沉默。
裴暻煜:“刺客没能成功,所以自己亲自来?”
“裴城主。”贺景珩喊了他一声“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大可以对我们放心一些。”
沈既白依旧沉默,这人比当年在星渡城时要冷漠得多。
裴暻煜收敛起自己的目光,端起一杯茶:“你们准备怎么做?阮青梧可没那么好接近。”
叶栀:“我们可以先从他身边人下手,整个沉垣宫总会有几个不服他的人。”
裴暻煜想了想,提醒道:“你们可以多留意袁久麟。”
“为何?”
“他跟阮青梧关系不简单。”彭瑞宇道“早前阮青梧对袁久麟就有种不同寻常的信任,我们到达沉垣宫这些时日,他们之间那种关系好似更甚。”
不过有一点现下便能够确认,袁久麟是他们绝对不能拉拢的,见到他时必须小心再谨慎。
贺景珩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袁久麟身份不一般,多年前,他突然出现在沉垣宫,阮青梧力排众议让他成为大巫师,这么多年一直信任着他。”
“大概是什么时候?”裴暻煜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在他记忆里,袁久麟一直都是沉垣宫的人。
“在下亦不知。”贺景珩回答“小时候听家里一位长辈说的,现下那位长辈也已离世。”
裴暻煜略感失望。
沈既白:“人总会有弱点,我不信阮青梧能够一直这么小心,他总会有松懈的时候。”
他的目的是要阮青梧死,其他所有都可以押后再提。
“可我们现在找不到他的弱点。”贺景珩没有抬头“盲目动手只会让我们陷入被动。”
“怎样才算不盲目?”沈既白声音沉了下去。
他们的对话好似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火气。
几年过去,这两人之间似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换作以前,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我警告过你,你可以寻仇,但是不要让仇恨控制了自己,你身后还有整个荨菰域,不是……”
“贺景珩!”
贺景珩顿了一下,自觉多言,起身俯首作揖:“贺某多言,还望域主责罚。”
沈既白抬头,盯着那个朝自己弯腰谢罪之人。
裴暻煜皱眉,抬头看向沈既白:“沈域主,过了。”
沈既白也并不好受,心里乱糟糟,许多线头交织在一起,摸不顺理不清。
“行了。”沈既白收回目光“孤不想与你争执。”
贺景珩直起身,看了看屋内几人,最后扯了扯嘴角:“抱歉,贺某醉了,酒后妄言切莫放在心上,域主、城主,你们继续商谈,景珩先行告退。”
他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继续留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贺景珩站起身离开,留屋内众人面面相觑。
月荷与黎筌本守在门外,这会儿见贺景珩独自出来,大约能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黎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贺大人,你……”
贺景珩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黎筌蓦然噤声。
贺景珩不想继续待在这客栈里,这里让他感觉到了窒息。
月荷想跟上去,被他拒绝了,贺大人表示只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月荷很无奈,也很担忧,却又拿他没办法。
袖兜里放着解酒药,一颗便能够让他彻底清醒……可他并不很想清醒。
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心早已经被灰土掩埋,即便此刻就这样死去,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此刻在这儿发生不可挽回的意外,他会后悔吗?”贺景珩心里漠然地想。
有些时候,真的很想一死了之,这样便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也不用顾虑。
酒意上头的感觉并不好受,贺景珩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脚步一晃差点跪倒在地。
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柱子,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试图让那股头晕目眩之感自己散去。
可那股眩晕之感长久存在着。
恍惚间,贺景珩看到自己脚边出现了另一双鞋子,还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询问他是否康健。
“无妨,无碍。”
“你的脸色很差。”
“无碍。”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他自己就是医师,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才是。”
贺景珩顿了一下,他对这个声音可太熟悉了。
从袖兜里掏出一个药瓶子,当着他们的面吃了药。
待头上那阵晕眩之感消失,贺景珩回神拱手行礼:“阮少主。”
站在他身后的是阮岁柔,也不知她这时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一旁扶着他的人是洛源。
多年未见,对方的声音已然发生变化,自己竟然没有认出来。
他得装作不认识洛源。
阮岁柔欣赏着自己新买的折扇,分出几缕心神给他:“贺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发生了何事?”
“只是从未见过沉垣宫的风土人情,有些好奇罢了。”贺景珩微笑“沉垣宫有许多荨菰域看不到的新奇玩意儿。”
“是吗?”阮岁柔将折扇收起,朝他们走过来,伸手抬起贺景珩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孤听说,贺大人曾经在星渡城生活过一段时间,不知道比起星渡城,我沉垣宫如何?”
贺景珩面色不变:“已经过去太久,贺景早已经忘记当初在星渡城生活的日子。”
“这么轻易便忘了?”
贺景珩轻笑:“不是什么快乐的时光,忘了便忘了。”
他不知道身边的洛源听到这些话会怎么想,但他必须撇清同星渡城的关系,若是让阮岁柔知道荨菰域与星渡城来往密切,绝不会是一件好事。
阮岁柔不知道到底相不相信他说的话,好在是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她依旧没有将自己的手收回去:“无论看多少次,孤依旧还是觉得贺大人生了一副令人钦羡的好皮囊。”
贺景珩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自保能力,单是这一副皮囊能有何用?阮少主你说是不是?”
阮岁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