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谢执走到今天,真的很知足了。
无数个夜,他曾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或许闭着眼,可脑子里的想法和焦虑排山倒海般压着他,身体像绷紧的一根弦,怎么努力也无法放松下来。
耳边仿佛总有人的叫声,是自己的声音。
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那道声音在身体里仿佛一个怪物,一条永无慈悲的戒尺,毫无止境地鞭打着自己。
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为什么这么无力……
为什么不能更加努力?
谢执曾深深厌恶那个声音,也深深厌恶自己。
好在,都过去了。
还完债之后。
他的知觉和感情仿佛在一丝一丝,一块碎片接着一块碎片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那种失去控制,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挣出情绪迷雾的感觉,逐渐在远去,被遗忘。
故事和剧本让他从枯燥而冷漠的现实里脱离出来,能够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他可以不做自己,只当别人。
能够遗忘一切,把自己从痛苦中抽离,完全地投入到另一个角色里去。
周星面对暗恋对象的自卑和怯懦,被背叛的痛苦和隐忍,努力打工赚钱养活自己的期望,好不容易拿到工资却被抢劫的绝望。
无数种并不相同,却有着共通感觉的境遇,让他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成为周星,一次次在平凡而枯燥的日子里被打倒,却又一次次地站起来。
不断饰演他,撰写他,理解他的过程中,谢执仿佛也得到了一种慰藉。
尽管有时候也会有些累。
钻进牛角尖,理解不了角色情感和角色行为的逻辑时,着急上火。
自以为正确,恍然大悟,却被导演或指导无奈盯着,说你现在终于懂了吧?
也挫败,觉得自己迟钝迷糊。
但相比躺在床上闭眼到天明,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混混沌沌过完一天,他还是宁愿吃点这种回甘的苦。
有剧本,已经是当初自己的梦寐以求。
谢执把热水拿起来,喝了一口。
温度微烫的热水流入口腔,再顺着喉咙一直进入胸膛,很舒服。
“好了,果篮也差不多来了,我该下去了。”
谢执放下水杯,看向江海荣。
窗外黑夜沉沉,偶尔飞鸟掠过枝头,树叶摇摆起来,沙沙声让江海荣有些出神。
橙黄色的灯光落下来,谢执的侧脸被光勾勒,唇角轻轻地弯着,看起来温暖而恬静。
一墙之隔,隐隐约约透过来隔墙另一边的电视声,房间里却很安静。
江海荣看着谢执,明明时间地点不对,他却突然想起了那个冬夜,站在自己面前,伸手递东西过来的那个少年。
他不自觉地屈了屈手指。
是不是该放手了?
谢执的状态,看起来比初见时好多了。
步步紧追,让谢执感到有压力,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那一晚。
谢执在酒吧里跳舞后离开。
他让司机跟了上去。
隔着车窗,雪夜街道上小小一个人影,被飞絮般铺天盖地的雪压着。
谢执比他记忆里高了些,橙黄色路灯下的身影被拉得瘦长,单薄得像风一吹就能折的竹枝,低着头在数手心里几张钱。
江海荣无法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情。
只觉得心隐隐作痛。
他极力忽略。
可却无法隐藏。
他总觉得,不论如何,谢执会过得不会很差。
记忆里。
谢执总是那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
曾无数次走到他身边,指节轻轻敲他的桌子,叫他一起去吃饭。
他的侧脸白皙而清瘦,笑着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含着笑意的声音落下来,像是一阵暖风,甚至可以融化冻僵的雪人。
那是在谢执发现他也会暴食催吐之后。
谢执每天都来叫他一起吃饭,雷打不动。
江海荣一度很讨厌,很不爽他。
讨厌谢执逼自己念他愚蠢的自创咒语,讨厌他多管闲事,讨厌他的关心,暖阳般的笑容。
江海荣像一个自甘沉溺在烂泥的野兽,裹着脏水泥泞,却不觉得自厌。
那是他某种行之有效的保护壳,不愿爬起来,也不觉得有必要离开。
他从来不愿回忆那一段混乱而颠倒的日子。
不知从何时起,他也模仿母亲,狂吃再呕吐。把食物不知味觉地塞进嘴里,又猛扣喉咙,吐得昏天黑地。
心里好像有一团怎样都无法熄灭的暗火,从夜及日,都有种不自知的自虐欲望。
血糖和胰岛素逐渐上升的过程中,有短暂的舒服而平静的瞬间,最后吐出来的时候,喉咙灼烧,指头被泡到发皱,却有种莫名的控制感。
虽然私底下跟老鼠一般躲在无人处偷偷狂吃东西
可他表面还是冷静自持,完美掌控自己学习和生活的正常人。
江海荣对这种感觉上瘾。
直到——在学校的无障碍厕所,他半跪在地上,和进来偷摸抽烟的谢执对上眼。
“你……没事吧?”
虽然过了那么久,他还记得谢执的反应。
谢执明显也没意识到里面有人,摸着烟的手顿了一瞬,条件反射地说了声抱歉就要退出去。
一抬头,和江海荣对上眼,却愣住了。
他神色里有几分震惊,又有几分犹豫,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出去,最后艰难地憋出一句:“没事吧?”
江海荣向来十分小心,明明已经选了最没人来的地方,以及最不可能有人的时间,却还是被谢执碰到了。
这种情况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虽心里波澜起伏万千,表面却仍忍住没有半分显露。
他第一时间衡量当下状况。
他们两干的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自己说破天去,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身体不适而已。
就算谢执事先撞到过母亲暴食,可那也没有证据,若真被说出去,江海荣也确定自己有能力把控。
他连眼神都不带晃动一下,拿纸细致地擦过嘴边的痕迹,整理好衣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擦身而过时,江海荣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位同班同学。
“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也是。”
那段时间,江海荣虽然笃定谢执不会说出去,但心总像是吊在钢丝上,无法落到实处。
他决定克制自己。
压制住用毫无止境的食欲换取片刻愉悦的欲望,学会延迟满足。
却还是会在某些难捱的时刻,偷偷摸摸地躲着吃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巧,五次有三次都会碰到谢执,他也从惊恐,紧张,到习以为常。
直到在某个午休,全班人都走掉后,谢执直接提了一大兜零食,走到他身边,冲他扬起塑料袋。
“不小心买多了,可以陪我一起吃吗?”
江海荣淡淡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并没有停下手里订正卷子的红笔。
谢执却不恼。
他好像天生厚脸皮又没有边界感。
自顾自地绕过来,坐在江海荣同桌的座位上,把自己的试卷垫在桌面,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又一样掏出来,齐齐整整码在桌上。
芝士蛋糕,巧克力,可乐,炸鸡,食堂的糯米饭,青团,肉松饼,饼干,薯片,巧克力棒,酸奶等等码了一桌子。
“哇~”
谢执夸张地叫了一声,回荡在只有两人的教室。
江海荣捏着笔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目光不受控制地挪向那人。
中午明媚的阳光透进窗户,落在他身边,笑起来眼尾弯曲的纹路都被照的清楚。
那人双手合十,期待地搓了好几下,转过头来,把另一大袋相同配置的零食放在江海荣摞成高山的书堆上,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他的桌面,冲他笑道: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我那帮损友们最近都陪女朋友去了,剩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香,学习委员行行好,陪陪我呗?”
“不知道我买的量够不够,最近压力大,特别想吃这些,一有压力就特别想狂吃垃圾食品嘿嘿。”
谢执拆开一块巧克力包装,刻意隔着锡纸包着巧克力块递给江海荣,没让自己的指纹融化可可块。
他的笑容狡黠,轻轻地眨了眨眼,把那块巧克力递到江海荣手边。
“题是永远做不完的,太阳这么好,休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