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候,垂拱殿散了早朝。
蔡禅忱当先走在前面,数十个堂吏抱着案牍垂首紧跟在后,所过之处,侍从以下的官员纷纷迎上前作揖行礼,呫嗫耳语。
崇国公白蒙亨面上不显,凑近李适美道,“这蔡老三恁地气焰嚣张,竟是连少宰你也不放在眼里。”
李适美俊爽的面容上亦不露喜怒,眸光流转间,似不经意,同人堆里抿唇不语的蔡禅恪对视了一眼,嘴上却道:“快刀在外不如内里一卖,待到火大烧了后院,咱们再倒油也不迟。”
蔡禅恪逆着下朝的人流,独自走向宫阙深闱。
宫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听见脚步声,赵伒举着叆叇头也不回,“居安来啦?看看我新得的琼花。”
“英国公。”
随侍的美嫔略不自在地向蔡禅恪行礼。
蔡禅恪认出这位就是自己受命征伐燕云离京请辞时曾向官家索要过的美嫔,“确实貌美。”
“炀帝为赏这琼花,凿河造舟,客死广陵。高祖父曾将这琼花移栽在御花园,次年就枯萎,只得送回原处。”
“如今我不消出去,也能受享,”赵伒挥挥手,示意蔡禅恪再凑近些,“居安,看看,好好看看。”
“‘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琼花天下无双,乃广陵独有。臣五鼓来时,十里长街尽挂木冰,”蔡禅恪上前几步,瞧见花盆上不显眼处的“瑞庆”二字,“能有幸得见‘广陵春’,臣恍如被风吹梦到了南州。”
赵伒被哄得愈加高兴,“怎么想起过来了?”
“求陛下你杀了禅忱。”
“哦……”
赵伒突然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哦?”
蔡禅恪重复:“求陛下,杀了禅忱。”
赵伒并未生气,只无奈看着他笑:“都是当爹多少年的人了?还和你三弟争风吃醋?安心在我赐给你的府邸里住着,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他老了,做不了事,任由三弟越俎代庖,实在不合规矩。”
赵伒不以为意,挥袖坐下,举杯饮茶:“不就是替你爹上朝?”
蔡禅恪依旧坚持:“陛下你有所不知,父亲眼睛昏眊不能治事,凡父亲所判之事,实为禅忱所为。前不久又引其妻兄韩梠为户部侍郎,恣为奸利,窃弄威柄。若不严惩,恐有祸乱纲纪之嫌,恳求陛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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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兽焰微红,沉檀龙麝香韵悠长。
“底层人终日碌碌,不知所为。”
蔡禅忱驱既不能吃子也不能被吃的“行人”棋子斜走一格,以做遮挡。
韩梠取燕“将”退守一方。
蔡禅忱:“中层人终日惶惶,朝不保夕。”
合纵、连横,任由棋局变换,“周天子”稳居中心,不动如山。
正对弈间,罗昆捧着新制的朴刀躬身上前,“衙内,刀取回来了。”
蔡禅忱丢开手上的“刀”,抽出罗昆手上的刀,随意舞弄了两下,“收起来吧。”
罗昆领命而去。
韩梠举杯饮茶,“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最近似乎兴致不高。”
蔡禅忱从花架子上取来鱼食,对着水缸东撒一点,待到鱼群趋之若鹜,又在西边撒了更多。
“先王之制,贵者始富,贱者不富。寒门子弟妄凭科举跻身朝堂,殊不知为官易,富贵难。上层人终日狗苟,嗜不见血。”
这位受父亲蔡星荫蔽,无需科举即获进士出身,近日风头无两,玩弄权柄,确实要比风花雪月来得稀罕。
跟着沾光的韩梠专注听着,适时附和,力求看似无心实则一语必能瘙到自己这位妹婿的痒处:“寻常士族俸禄不过杯水车薪,地位不稳固更无法世袭更替。”
蔡禅忱:“听闻那位崔衙内,最近似乎有意科举。”
韩梠心领神会:“我这就去安排。”
“不必,”蔡禅忱缓缓笑了,“何须自找麻烦,有心人自会献上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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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衙内那两口子有皇太后护着呢,”梁守道长叹一声,“人情像纸经不得用,到底是自家兄弟。你花尽心思和他对着干有什么意思?”
梁守道非足月出生,娘亲是谪臣离京被转赠梁家的侍妾,身世不明,六亲缘浅。蔡禅恪知他这么说实为真心,因而不甚在意,自顾自举起酒盏仰头干了。
“没有习惯,何来欲望。你是从未得到过,我是得到后又失去。从小我就知道,父亲就像大树,为我蔡家三百余人挡风遮雨。”
“当初我每日下朝时候前往裁造院,只为在官家面前混个脸熟。就算我是父亲长子,也需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方有今日。官家要罢爹爹,也是我向官家求情,方为爹爹保住了官位。”
“守道,老三他凭什么!”
蔡禅恪以袖掩面,白皙的脖颈上青筋根根遒劲,几要破皮而出。
梁守道左手执壶右手虚扶,为他斟满酒盏。
良久后,蔡禅恪神色如常放下袖子,摩挲着盏壁冰凉的碎痕,恨声道:“掐不掉树上别的果,那就釜底抽薪,断了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