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禾果真如他所言守在陆烬轩身边。他不知道,由于伤口崩裂导致伤势复发,陆烬轩自曲盘山回来就没再好好休息过,直到回到安吉,回到白禾身边。
白禾安静地坐在床边,捧着一本兵书翻看。
侍卫在外头轻轻敲门,白禾连忙放下书去开门。
“公子,县衙来人送请帖。”侍卫呈上一封请帖。
“夏迁呢?”
“爷将锦衣卫都派去安平了,夏公公只得亲自出去办事,还未回来。”
白禾当即翻开请帖阅览,发帖人姓陈,款上并无官名。
白禾疑惑问:“这是谁的帖子?”
“县衙的人说是城里的陈老爷。”侍卫说,“这陈老爷是城中富户,爷一到安吉就险些带人搬空了他家。”
一个差点被掠空家财的人办宴发帖,说是要感谢聂州军剿灭土匪,为民除害?
“去南郊营地,问问那边是否与宴。再去取一套爷的衣服来。”
“是。”
白禾捏着请帖回屋,重新回到床边,离床侧还有三步远时骤见陆烬轩猛然睁眼。
陆烬轩侧头扫了一眼,目光锐利,面无表情。
白禾惊怔停步,愣在那里。
陆烬轩没有说话,也许他并没有睡醒,只扫了一眼复又闭起眼。
日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内,光线不强,但足以令人不点烛火而视物。
所以白禾清楚地看见了陆烬轩的眼睛。
他怔怔地慢慢靠近,把请帖放到枕头旁,用指尖去触碰陆烬轩的眼角。
“小白。”
白禾的手指被灼热的掌心笼住,床上的人再次睁开双眼。
“怎么了?”陆烬轩盯着他问。
“你的眼睛……”
陆烬轩一愣。
“蓝眼睛……”白禾感觉自己仿佛撞进了一泓天空。
陆烬轩反射性用手臂挡住眼睛,“嗯,我眼睛是蓝的。”
白禾一下就急了,“这如何遮掩?之前分明不蓝。”
陆烬轩放下胳膊下床,安抚道:“没问题,处理一下就行。”
他说着从医疗箱底部取出一只小瓶子,仰起头像点眼药水一样将瓶中液体滴入眼眶。
当他再回过头时,白禾惊奇的发现他湛蓝色的双眼已经变得如启国人般棕黑。
“眼球染色剂。”陆烬轩扬了扬手里的小瓶子。
白禾沉默地望着他。
假的。
原来瞳色是假的。
原来世上真有如话本里的易容术一般的奇术。
那么陆烬轩的脸会是真的吗?
是不是连陆烬轩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否则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一个番邦人竟然容貌、名字皆与启国皇帝相似!
陆烬轩是心怀叵测,有备而来。或许假扮皇帝就是一个局,是有人不怀好意,故意取启国皇帝而代之!
他却真的信了陆烬轩的说辞!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相信陆烬轩因机缘巧合而驻留皇宫,时时忧愁陆烬轩将在不久后离开。
白禾无意识地浅浅勾了下唇角。
大约是想自嘲吧。
陆烬轩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之前刚好有个任务,需要掩盖身份。幸好我当时顺手把它塞医疗箱了,不然我们现在就麻烦了。”
陆烬轩觉得白禾的表情完全称不上开心,于是逗他说:“差一点我们就要提前告别了。”
白禾一点都不想笑,心口撕裂着一阵一阵发疼。
陆烬轩:“?”
白禾移开视线:“皇上似在发热,是不是要请大夫来?”
“不用。”陆烬轩自己捂了捂额头,确实感觉到体温有点异常,扭头就从医疗箱里翻出药当场吃了。
白禾从床上拿起那封请帖,“城里一陈姓富户递帖宴请,称是代安吉县百姓犒军,以谢军队剿匪之德。我已经令侍卫去南郊营询问李总督是否会去。只怕宴无好宴,皇上……哥哥怎么看?”
“姓陈?”陆烬轩回忆了下,“安吉县,陈……我记得是个大户,他家办宴会啊。那当然得去!去吃顿好的。”
白禾像汇报工作一样接着说:“我向京中去了信,以哥哥的名义命司礼监拟旨嘉奖聂州军剿匪功劳,对本次剿匪的将士论功行赏,赏以白银,并向阵亡将士家属发银抚恤。我还命锦衣卫将哥哥带兵剿匪的事迹在安吉民间宣扬,那陈老爷不定便是听了这些话才办的宴。”
陆烬轩挑眉,“做得不错。”
白禾抿抿唇,“司礼监出圣旨,内阁必将知晓聂州情况。哥哥初次带兵就取胜,且是在死了一个偏将的反衬下,内阁几位大臣会怎么想?”
真皇帝的德行是朝野皆知的差,贪图享乐,不理朝政,说一句昏庸不为过。大臣们能够忍受他,甚至卖力工作的原因大概是这个狗皇帝拥有一个对臣子们堪称优点的特质:好糊弄。
如此平庸之辈,御极以来除了玩乐什么正事都懒得干的皇帝一朝来了聂州,人就跟突然打通七窍似的,上马可安邦了。
大臣们会怎么想?
换做是白禾,他不会如此崭露锋芒。他会韬光养晦,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私下笼络一批臣子,待羽翼丰满再向执掌大权的权臣宣战。然后一步步收回太后和权臣手里的权力。
这个过程可能有一个期限。自古以来,若是幼帝即位,到及冠之年大婚,这就意味着皇帝成年,可以亲政了。代掌皇权的太后或摄政大臣就该还政于帝了。
白禾上辈子至死都是个傀儡便输在了第一步——他圉于皇宫,与外隔绝,根本无法接触外臣,更遑论笼络大臣?
而前世的失败同时提醒着白禾,这个思路大概是不适应现实的。反倒是陆烬轩的做法正一步步取得效果。白禾不得不思考其他的可能性。
“林阁老怎么想我不知道。”陆烬轩笑道,“罗阁老的话应该会高兴。跟废物做盟友和跟我做盟友比,当然是选我。”
白禾:“……”
陆元帅自信到有点不要脸了。
白禾蹙着眉认真道:“他们会起疑的!即便是守拙藏锋,韬光养晦,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譬如哥哥是如何会用枪的,宫中没有枪,无人教导,皇上怎可能会用?又譬如哥哥为何会领兵打仗?连聂州守军里正儿八经的偏将都打输了,你凭什么能赢?甚至……哥哥连兵书都不熟。”
陆烬轩对兵书的认识还不如他呢!
面对他的忧虑,陆烬轩颇显不在意。
亦或者说,陆烬轩看穿了白禾。
陆烬轩突然靠近白禾,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抬起他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那你为什么要向外宣传我打胜仗的事?”
白禾目光回避:“为民除害的好消息本就瞒不住,迟早从安平县传开……”
“小白。”陆烬轩打断他,“你知道。”
陆烬轩低笑道:“你这么聪明,你当然知道!假货不能变成真的,我不可能守住这个身份太久。我也对你说过,最迟半年我就该离开了。掩饰身份从来都不重要,通过我获取权力才是目的。所以我越厉害对你越有利。”
“最好是我能在短时间内控制聂州军,不是以皇帝名义。他们将因为我个人的能力臣服、追随我。五千人不多,但做你加入政治牌桌的资本足够了。不光是让安吉人知道,你恨不得全国人都知道我的光辉事迹。”
陆烬轩松开白禾,笑不达眼底。说出的字字句句尽是诛心之论。
白禾脸色煞白,乃至于比陆烬轩更像一个伤员。
“我名声大噪,皇帝英明。民众崇拜我,对我越追捧,我在这个国家的话语权就越大。到时候不管是封你做皇后还是做官都变容易了。人家怀疑我又怎么样?从一开始我就不重要,我就是送你上位的工具。”
“不……”白禾矢口否认,但它那样苍白无力。他连打断陆烬轩都做不到。
因为这是事实。
白禾唯有一遍遍摇头,用自己漂亮的眼睛含着柔光去看对方,用柔弱、无害的表象试图继续去蒙蔽一个权利动物。
好在白禾的示弱对于陆元帅总是能起效的。
陆烬轩停了下来。
“小白……”陆烬轩无奈叹气,轻轻摸着他的头说,“对着我,你有任何事完全可以直说,不要试探我。”
“只要我们把目的直白表达出来,相互利用就不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我……算了。算了……”陆烬轩收回手,疲惫地绕过白禾,打算躺回床上再睡一觉。
白禾却在他错身而过时拽住了他的袖子,“不是利用。”
陆烬轩回头。
白禾紧紧拽着袖子投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
两颗心在此时无比的接近。
然而跨越了浩瀚星海的两人并不能就此真正消除隔阂,横亘他们之间的绝不仅止于一点思想的差异。
但凡两人相遇的契机不在启国——若在白禾的前世,他不可能将陆烬轩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攀附着对方;若在帝国,陆烬轩甚至不会为白禾侧目。
陆烬轩的来历之谜令白禾患得患失。白禾的小心试探让陆烬轩无奈、疲惫。
两个人均在使对方失望。
“……对不起。”自认年长而应作出长辈样子的陆元帅主动低头,他轻轻拍抚白禾后背安抚说,“是我语气不好。”
身居高位惯了的陆元帅与“好脾气”三个字没有半分钱关系。
霸道,自信到近乎自负才是陆元帅。
除了对家人,他所有的温柔大概都给了白禾。
那么白禾呢?
“我、我一直信你。”白禾小声说。
陆烬轩手上一顿。
白禾死死揪着他的衣襟。
坦诚由始至终不属于白禾。
白禾如菟丝花一样攀附着名为陆烬轩的苍天大树,一直汲取着对方的一切,却从不肯以真心相托。
陆烬轩总是哄他,而他一直骗陆烬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