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七月初还没出伏,天气依旧热得很,金乌就像挂在天边的大火炉,将地上烤得全是滚滚热浪,只有待在置了冰的屋内才能好些。纵观一日,唯有晨起之时还算得上是清爽可人。
许清禾近来嗜睡,每日都非得睡到巳时才醒,可却偏偏在七月初七这日,醒得极早。
静安醒后,便发觉她在侧躺着对着墙面出神。
“你何时醒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许清禾开口,声音微哑:“醒了也没多久,只是醒了后就睡不着了,又不想起身,便这般躺了一阵。”
两人起身后开始洗漱,而后用早膳、读诗书,午膳后散了会儿步又开始小憩,下晌又去了画室作画。
这一日就好似先前的任何一日一样,稀松平常。直到用过晚膳,许清禾立在窗边,仰头望着漆黑夜幕中的那一轮弯月。
她忽然命人给自己梳妆更衣。
静安问她要做什么,许清禾轻声回:“今日七夕,想去街上凑个热闹。”
静安自然是要劝她:“今日人多,你还怀着身孕,还是不要出去吧。”
许清禾道:“不是还有你陪我。”
静安公主故意做为难状:“说起来还不都是你,你自己安胎要请脉吃药也就罢了,非要拉着我同你一起补。我觉得这几日有些补过了头,正头晕呢,可去不了了。不如再过几日,等天气凉了我们再一同出去逛,好不好?”
说到后面时,不由得带了些小心翼翼。
许清禾抿唇,应了一声好,但还是让人给自己梳了好看的发髻、化了漂亮的妆容,最后穿上一件华贵又精致的衣裙。
起先静安看她梳妆更衣,心中本还惴惴,但后来见她只是立在窗边看月亮的时候才终于松了口气。
心里的弦一旦松开,方才因吃过药膳所导致的困劲儿便上来了,静安本还靠在榻上看书,看着看着便不由自主地阖了眼。
许清禾让人给她垫了个软枕,睡得舒服些,而后便去了院子里闲逛。
今日是乞巧节,后院的姑娘们要么出了府门出去玩,要么便聚在不知何处投针验巧,只剩了几个武侍一直跟在她身边。
许清禾让武侍提着灯笼走在一旁,几人只绕着这院子散步。
等走到连接前后两院的小门前时,不期然遇到了杨晔。
“乞巧佳节,夫人不出去瞧热闹,怎么反而闷在府里?”
自上回杨晔表明心意后,许清禾便有意疏远,今夜还是自那日之后两人第一回打照面。
许清禾现下没戴面纱,便侧了侧身子,将面容隐在阴影中,解释道:“我怀着身孕多有不便,外面人多,就不去凑热闹了。”
杨晔叹道:“夫人今日这般恍如天人,杨某还以为夫人是要出门,正打算与夫人一道。既如此,杨某便只好独自去向榕树神祈福了。”
许清禾:“……榕树神?”
杨晔解释道:“夫人可还记得镇口前那两棵百年榕树?听说那榕树祈愿很灵,每逢佳节,镇子里的人便都喜欢去树下祈福,或是求姻缘美满,或是求合家欢乐,又或是替在意之人求一份平安,大多都能如愿。杨某有亲友正在边境御敌,便想着为其求份平安。”
自有身孕后,许清禾便迟钝了许多。
此时此刻,她没想过从前她查杨晔身份时,没听说他有个正在边境御敌的亲友,也没想过他既然要出门,又怎会朝后院的方向过来,她只是觉得那榕树神既然很灵,倒不如也在他生辰这日给那人求份平安。
明明当初立下豪言壮志说他是生是死都与自己无关的人是她,可如今牵肠挂肚惦念他是否平安的也是她。但好在她这份心思无人知晓,许清禾便也没刻意压制,只随心便好。
她让人给自己取了面纱过来,戴上后才出了门。
杨晔自然而然地接过武侍手中的灯笼,随侍一旁。
汀安镇的乞巧节,虽不及京都和南境的热闹,但也颇有一番独特景象,此镇河流众多,还没成家的少男少女们便都手中捧着一盏河灯,到河边放灯祈福。
“夫人可也要放河灯?”
许清禾正望着河边一对正在玩笑打闹的少年少女出神,那少年张扬,少女则娇羞,两人在放过灯之后交流各自的愿望,少女扭扭捏捏地不肯说。
“我都告诉你我的心愿了,你不说那就是不公平。”
少女辩解道:“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再说了…哪有人许愿…许愿说要人家早日及笄的……”
少年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佯装不在意地用脚去踢河边的石子,口中嘟囔道:“我这不是想着,你早日及笄,我们的婚约也就能早日兑现么…我都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不知不觉,那河边的一对少年少女便变成了她与如今那个远在南境的人。他们在河边打闹,说笑,一同遥望满河的花灯,一同仰望头顶苍穹的明月星斗。
“……夫人?”
可杨晔的声音将她的神思尽数唤回,不知何时,河边的那对少年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许是已经离开了。
许清禾便也提步远离此处。
“杨郎君不是要去榕树下为亲友祈福么?直接去那里便是。”
杨晔所说不错,镇子口的两棵大树下挤满了祈福的人。
两棵榕树皆是百年老树,根系绵长、枝干粗壮,茂密枝叶如同一张张开的大伞,将数十个人笼罩其下。枝叶上还挂了许多祈福木牌,有的已经褪去原本色彩,有的却还正值鲜艳,承载着一代代汀安镇镇民的美好祈愿。
许清禾错过杨晔的手,直接从守树老者手中接过祈福木牌,执笔在上面认认真真写下愿望,最后亲手抛向树顶。
树顶枝叶细小,那木牌颤巍巍地落在树枝上,一时间左右摇晃起来,眼看着就要将树枝压断。
她的心也随着那枝叶一同颤巍巍地发抖。
都说愿望挂得高才会被神明看见,可若是直接压断了枝叶,便并非是吉兆。
好在那枝叶只抖了几下,最后到底还是扛住了底下木牌的重量,好生生地立在那里。
许清禾松了口气,从怀里取出帕子擦去手心里的一层薄汗。
树下有街坊邻里认出了他们,见杨晔站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护着,纷纷夸赞他们恩爱。
许清禾没应,倒是杨晔笑着也回赞了几句。
她此行只为祈福,挂完牌子后便打算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看到铺子前正有几个姑娘制巧果,围了好大一群人观望。
杨晔提议要不要去瞧瞧,许清禾没这个心思,只穿过人群离开。
铺子旁的几个姑娘皆是心灵手巧,手指翻飞间便是佳品制成,惹得众人连连叫好。
有人不禁感慨:“还是太平日子好过啊,哪像南境,太平日子还没过几日,这就又打起来了。”
另一人叹气道:“可不是么,打仗,苦的都是百姓,尤其这回还又打了个败仗,唉。”
“——你说谁,打了败仗?”
两人闲聊时,耳边忽闻一道泠泠女音,只见一戴着面纱、身怀六甲的美妇人被几人簇拥着走来。
“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位新封的定南侯,当年南境的谢少将军啊。唉,当年都说谢少将军是难得的将才,谁知这才领兵一次,便吃了个败仗,就连他自己也被人打落马下受了重伤,如今是死是活尚不知晓呢。”
“何止,听闻南境如今都已经准备棺椁预备着发丧了。”
听闻这些,那女子身子猛地晃了晃,闲聊的几人吓了一跳,这妇人起码得有六七个月的身孕,此刻若是有什么闪失可不得了。
好在她身侧的郎君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了。
那妇人缓了缓,又重新开了口,声音却有些哑,不复方才动听:“这是何时的事?”
“估摸着,得是一个多月前了。”
她与南枝最近的通信是在五日前,南枝在写那信时应当至少在半个月前,可她却从未在信中提及此事。
“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看郎中?”
那两人隔着面纱看不清她发白的脸色,却也从她不稳的身形中看出了不妥。
许清禾想摇头说声不必,可却使不出半分力气,甚至连抬脚提步都难做到。
搭着杨晔的手臂缓了半晌,她才开口说要回府。
回府路上,她想起这几日静安与府中众人的不对劲。
静安是为了她着想,是以许清禾并不怪她,可今日刻意引自己来此听到旁人言语的杨晔,则是明晃晃的别有用心。
她推开杨晔的手,转让让另外两个武侍来扶自己。
回到府中时,静安刚好醒来,她忧心忡忡地迎了上来:“你到何处去了?我正让人在府中寻你,险些就要到外面去找了。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身子不适?来人,快去寻府医……”
“先研墨,我要给南枝去信。”许清禾打断她。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等她回过神时,已经到了门口。
静安公主便明白了,她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的,自然也听说了外面关于南境的流言。
她将清禾扶着坐到次间的书桌前,一面铺纸研墨一面安慰道:“你别担心,流言所说未必就都是真的,说不准是大家夸大其词。”
许清禾执笔题字,口中却问:“你从京中来,我只问你一句,他当真败了?静安,你要么不说,要么就说实话,若你还要与我遮遮掩掩,那我们这姐妹便也没得做了。”
静安知道她这是生了气,连忙安抚:“你小心别动了胎气,我实话同你说,我知道的也不多,父皇从不将前朝事带至后宫,我从母妃那里什么都没打听到,只是听齐晟说,一个月前南弋国撕毁合盟突袭南境,谢祁带人仓促迎战,确实损失惨重……”
说话间,许清禾已经停了笔,并将林晓叫来。
“命人加急将这信送到南境,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