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麦对樋口警官的奇怪评价一无所知。他看到林庭语出现在车边以后,就把烟按熄,顺手把烟头扔进了车前的下水道口里。
林庭语对日本街头乱扔东西的罚款有所耳闻,十分怀疑黑麦把车停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下水道口。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勤俭持家的体现,被一直兢兢业业为组织开源的琴酒看见了应该会相当赞赏。
……但是。
你面前就是一大群警察,你为了不被罚款停在这里,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干出会被罚款的事,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组织的代号成员都是这种画风吗。
不过警察们都在忙于处理杯户饭店的大场面,没有谁注意到这边的一个小小的治安处罚事件。所以黑麦的不法行为完全没有受到惩处。他神色自若地展示了300磅卧推的肌肉力量,像拎一张纸一样轻松地把林庭语转移到车后座里,然后自己也上了车。
“去哪里?”
黑麦发动汽车以后问道。
这种有事说事干脆利落的态度,想必琴酒会更为赞赏。看来即使是裙带党这种不受欢迎的开局,黑麦在行动组从入门到起飞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林庭语看了黑麦一眼:“市郊032号基地。”
黑麦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打灯起步。丰田卡罗拉迅速逆着还在不断拉响警笛快速驶来的警车们离开了这一带,汇入了主干道的车流里。
对方什么都不问,林庭语自然也没有闲心去做解说,两人就一路无话地来到了那座隐藏在山林间,像一间普普通通乡间度假村的基地里。
虽然话少,但是黑麦做事细节并不落下,把林庭语放回轮椅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不过也还算得上周到,甚至会帮林庭语收拢一下无力的腿,以防脚滑出外面撞到路边的东西。
林庭语拢了拢刚刚被披上的薄毯:“你做这些很熟练,家里有腿脚不便的老人?”
黑麦的神色难得柔软了一点:“不是,我是长子,有时候父母忙不过来,要照顾弟妹。”
林庭语默默记下这一点,然后指着一个会议室:“把我放在这里就可以了,你守着门外。稍后琴酒会过来,除了他以外,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黑麦淡淡地应了,既看不出殷勤,也不像有不满的样子,只是按照林庭语说的把他送进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去,放进一张不会被空调冷风直吹的沙发椅里,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林庭语扫视了周围一圈,然后抬头看到了天花板角落的一个明晃晃的监控摄像头。
他对着那个摄像头很淡地笑了一笑,垂下头开始闭目养神。
在林庭语即将陷入浅眠的时候,背后的门发生了响动。
皮鞋重重踏在地板上的声响在下一刻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紧接着是门被摔上的巨响。琴酒走到他旁边,把提着的长条形皮箱砰一声放到桌上,拉开一张沙发椅坐下,犹带怒气的声音像重锤一样落下:“解释。”
林庭语抬起眼皮扫了他一下:“你为什么要把我那个任务给波本?”
这显然不是琴酒想听到的答案,但他仍然不耐烦地回应了:“波本自己送上门的。我刚回到基地,把那个任务重新挂上去,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琴酒突然意识到了:“他有问题?”
林庭语调整了一下姿势,单手支颐,语气平淡:“是啊,好巧。你之前不是问这个任务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我告诉你,在你走之后,他马上就过来毛遂自荐,要替我做这个任务呢?”
——您接下来的这个任务,请放心命令我去执行——您很惊讶为什么我会知道吗?请允许我暂时保密我的消息渠道,等您愿意接纳我的一切时,再将它们双手奉上。
那难以接纳的一切,就是监控我的一举一动吗?
琴酒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监听你——之前在你轮椅里放窃听器的也是他。”
林庭语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组织里传递任务资料向来依靠线下,琴酒把任务给了林庭语这件事只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告知其他人,波本不可能获知这个消息。
组织的低位成员擅自打探高位成员的信息,几乎相当于谋逆。长期饱受情报组骚扰,因此立刻反应过来的琴酒一下子沉了脸。
但这件事还不能完全定性,可能波本只是近墨者黑,为了融入情报组的奇葩企业文化,在同僚监听琴酒的时候,更进一步把跟琴酒来往密切的杜凌酒也监听了,然后凑巧得知了这个任务的信息。
林庭语欣赏着琴酒难看的神色,补充说道:“而且他应该知道我就是杜凌酒了。”
这一点远比没事偷偷装监听器更重磅——毕竟这段时间以来,琴酒在自己的临时住处、车辆甚至是刚从干洗店里取回来的外套夹层里拆各种定位监控窃听设备,已经拆到不想说话,甚至偶尔想去武力逼迫财务部门削减情报组的器材预算——因此琴酒的神色一瞬间彻底沉如暗夜。
“你确定?”
“原本不太想说这件事……”林庭语轻轻叹了口气,从内袋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录音文件,按下了播放。
波本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会议室里:
“他那时候不爱说话,做完日常训练就把自己关回房间。但是行动组的组长来得那么频繁,是个人也知道有状况了。我当然会好奇啊?所以就稍微花了点心思,想要撬开他的嘴。”
琴酒:“……”
琴酒咬牙:“苏格兰。”
林庭语摇了摇头:“还没完。”
录音还在继续,在放完咖啡厅内的效忠宣言以后,停顿了一下又开始了:
“林先生,又见面了。非常感谢您愿意给我这次机会,我一定会让您看到我值得托付的一面……啊,Lucky!今晚的搭档是你吗?真是庆幸啊,你比人类要可靠多了,让我十分放心呢。就让我们一起去撕开目标的喉咙,让林先生看看,谁才是那个真正可以依赖的左膀右臂吧。”
琴酒嗤笑一声:“油嘴滑舌。”
紧接着他的笑意就消失了。
——林先生,非常感谢您愿意给我这次机会,我一定会让您看到我值得托付的一面。
完全没有说谎,却成功地把事情的真相扭曲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
是杜凌酒自己放弃任务,所以任务才到了波本手上。说是杜凌酒给了波本表现的机会,逻辑关系上没有问题,即使用上测谎仪也不会报错。
但“我碰巧接到了这个任务”和“您愿意给我这次机会”,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后者的潜台词是:“是琴酒主动把任务给我的。”
更进一步地,“我以为是您让琴酒把任务交给我的”。以杜凌酒和琴酒的密切关系,这种联想十分正常。而且正是因为这种密切关系,搬出琴酒,说不定还能小小取信一下杜凌酒。
天衣无缝。
这样的巧妙话术如果一早已经完全展露过,还会被朗姆打入冷宫,那朗姆恐怕剩下的另一只眼睛也不太好用了。
那波本故意找上林庭语,到底是什么居心?
谁会放着组织的二把手不要,去效忠一个身份不详,没有排场,甚至明面上跟组织毫无关系的林庭语?
只有杜凌酒在组织传闻中的超然地位,值得这样一个聪明而有行动力的人,去赌下重注。
林庭语看着琴酒的神色从晦暗变成杀气四溢,于是换了个姿势坐直起来,好整以暇地说道:“——怎么样,听到自己的发言,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波本?”
室内一片沉寂。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了。
被讨论了很久的波本站在门口,瞪了站在一旁的黑麦一眼,说:“抱歉,本来是准备立刻进来向您汇报成果的,没想到这里有条不长眼的狼狗在守着门呢。跟黑麦对牛弹琴了半天,所以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我猜您不会介意的吧?”
他并没有进门,一双灰紫色的眼睛缓慢扫过安坐在沙发椅里的林庭语,和在他旁边神色不善的琴酒。
然后视线和林庭语的对上了。
林庭语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
于是波本也笑了起来。
“毕竟,您似乎为我准备的是一台审判现场的好戏呢。”他用能流淌下蜜糖一样的,甜腻得让人窒息的语调说道。
一墙之隔外,一名穿着黑色紧身机车皮衣的美女正欣欣然靠在墙边。她摘下机车头盔,一头漂亮的金色大波浪卷发自然流淌下来。
贝尔摩得把头盔随意拎在手里,对着站在门前的黑麦笑吟吟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会议室内。
林庭语笑了笑,伸手往旁边随意一指:“那么就请入座吧,嫌犯先生。”
“您可真是跟条子混久了,说话都带上了那股令人嫌恶的臭味呢。”
波本毫无惧色地走进来,在他指着的座位上坐下。黑麦在外面关上了门。
林庭语慢慢地打量着他:“不装了吗?其实你演戏的技术比苏格兰好多了,贝尔摩得应该把你一起带去好莱坞。比起你来,苏格兰真是浑身破绽,随便一探就漏了——琴酒,我还是那句话,我写个名单给你,你把那些医生请来。只要钱到位,绝对给你打造出一群铜墙铁壁的可靠下属。”
琴酒的脸黑到无以复加:“闭嘴。”
波本笑出了声:“啊,我的演技好吗?也许在您心目中,我从头到尾都是装出来的吧。伪装的诚意,伪装的忠心,把情报毫无保留地第一时间送上门来,这份心意在您看来也完全是伪装出来的不是吗?那么至少我的能力应该是得到认可了吧。”
林庭语静静地等他发泄一样说完,然后摇了摇头:“你太喜欢攻心了。”
波本噎住了。
“也许这一招你之前在苏格兰那里无往不利,这给了你某种错觉,似乎把它用到我身上也同样会成功。”林庭语平静地说,“但我不是苏格兰,既没有在遭遇剧变的脆弱时刻遇见你,也没有和你培养出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你突然地对我倾注一切,我只会思考你背后有什么目的。”
波本没有说话。
半晌后,他低下头,小声说:“我确实擅自在您的衣服上放了监听器。但我也只是因为苏格兰拜托我送轮椅过去的时候,刚好收到消息,说苏格兰接到指令去保护一位大人物,想着可以借这个机会……”
林庭语摇了摇头:“你不是那个时间才听说的。”
波本猛然抬头。
“你一早就知道我要来——或者让我说得更直白一点,你一早知道的是‘杜凌酒’要来,对吧?”
杜凌酒来东都的事应当是绝密的,就连负责保护林庭语安全的苏格兰,也是在林庭语到达的当天才收到琴酒的指令。这下已经完全触到琴酒的逆鳞了。他倏然盯紧波本,目光如同渗出毒液的针一样从礼帽下射出来。
几近实质的杀气终于让波本有些坐不住了:“这太可笑了,您不能因为偏爱苏格兰,就把什么脏水都泼在我身上。我承认我确实用了些小手段想要把他排挤出去,但这不是很正常吗?优胜劣汰赢家通吃,遇到机会想要把竞争对手踢出局,这有什么错吗?您不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我要求申诉——”
林庭语打断了他的话:“是确实要申诉,不过需要申诉的是卡尔瓦多斯吧。”
“……”波本冷冷地说,“我不知道您又在胡说些什么,这和卡尔瓦多斯有什么关系?”
“我昨天问了琴酒,卡尔瓦多斯是近一个星期以来,东都地界上唯一没有行程安排的行动组代号成员。此外同样是代号成员而且空闲中可以安排的,只有你。”林庭语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杜凌酒要来的消息是五天前上报的,碰巧卡尔瓦多斯就在四天前的任务中负伤休养了,那次任务的情报提供者是你——恐怕你没有预料到,琴酒宁可启用还在观察期的苏格兰,也没有考虑过用你。”
故意提供错误的情报,导致行动组的代号成员受伤,这显然已经彻底超过了琴酒的忍耐限度——他兀然站起,冰冷的枪口指向波本的额角,保险咔哒一声弹开。
林庭语要把这火点得更旺一些。他打开今天上午刚收到的回复邮件,展示在波本面前:“贝尔摩得告诉我,你前不久才问过她怎么突然要来东都,还想约她晚餐。贝尔摩得是组织里传闻中少数几个能够和杜凌酒关系比较近的人之一吧?你平时对她有这么殷勤吗?”
波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林庭语淡淡地说:“即使没有直接的证据,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