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鸣妤一大清早被方濯薅起来,面有不忿。她平时起得很早,两人都是勤奋努力挂的,天不亮就起身练剑,只今日想着偷个懒,却又被方濯拦腰截断。
祝鸣妤抱剑立于门旁,神色不善。方濯一夜没怎么睡,可起来倒是意外的神采奕奕。他自知理亏,跟在祝鸣妤身后一个劲儿地赔笑,此生没有这么卑微过:
“师姐今日是否有事可干?”
祝鸣妤斜睨他,从话里抓出两字扔回去:“有事?”
方濯点头如捣蒜:“当然有事。”
方濯求人态度非常好,很有一手。祝鸣妤不爱说废话,他寒暄两句,就直接进入正题:
“我听说今日雁然师叔要下山去,此话可当真?”
祝鸣妤道:“你要跟着?”
“不是我要跟着,而是我想请你去帮我吹个风,”方濯小声说,“让我师尊跟着。”
祝鸣妤转头看他一眼。眼里写俩字:有病。
方濯忙道:“哎,我知道,姑娘家的出游,大男人跟着也不好。可我师尊这两天心情不佳,我想着,既然他和雁然师叔走得近,不如就让师叔带着他去散散心……”
祝鸣妤打断他:“你是师尊还是他是师尊?”
方濯一哽。
祝鸣妤道:“不行。”
她转头就要走。方濯话还没说完,就被硬钉子一头给撞了回来,慌忙上前去拦住她,好声好气地说:“师姐,你就当帮个忙,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以后有什么事直说,我肯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行,”祝鸣妤冷冷道,“我和师尊约好了的。”
“约好了的?”
这下方濯听明白了。祝鸣妤不爱绕弯子,这是明了了在赶人。如果云婳婉只是普通下山一游,她说不定便会卖他一个面子,当真去问问她,不过看这情况,估计是这师徒俩早就约好有今日,要一同下山玩去,不要别人跟随。
如此一想,方濯便乐了:云婳婉爱玩,他明白。不然她也不会和柳轻绮这么好。可祝鸣妤平常倒少展现出来过如此欲望,她的生命好像只为了演武场而生,对实力的追求程度方濯都望尘莫及。从很久之前他就总感到,在他沉溺于情爱、为爱情生生死死想不通的时候,祝鸣妤在练剑;在他处理师弟师妹的一堆破事、为了一群原本不必他管但却莫名其妙都堆到他身上的烂摊子而焦头烂额的时候,祝鸣妤在练剑;在他转着钥匙下山玩、抱着一兜子东西摇摇晃晃上山等着人来接的时候,祝鸣妤依旧在练剑。
剑。剑。她的人生好像只剩下这个字,其余的一切都是浮云。
但今日她竟然要下山去玩了,还是陪着云婳婉,方濯有点想不到。
他还以为祝鸣妤得是那种“不好意思,我要练剑,你自己去玩吧”的类型呢。
不过如果提出者是云婳婉,他倒也可以理解。祝鸣妤对于她师尊的服从性甚至大于他对柳轻绮。云婳婉从未从她这里得到过一句否认,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错的也是对的。这姑娘所有的智慧到师尊面前似乎都成了盲从。这点,方濯委实是做不到,如果他也能,便不会像之前那样对着柳轻绮撒泼打滚了。
他给祝鸣妤找了个台阶下。但祝鸣妤一脚踹翻了它:“我提的。”
方濯瞳孔大颤动。祝鸣妤提剑看他,神色严肃,表情认真。
“有意见?”
“没有意见。”方濯反应极快,也猛地收拢了脸色,认真地说,“师姐每日练剑如此辛苦,下山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
祝鸣妤冷冷哼了一声。方濯接着说:“那既然如此,能不能带着我师尊也去放松放松呢?嗯……我认为,他每天躺在床上,也挺辛苦的。你觉得呢?”
祝鸣妤这么坚定的女人肯定不松口。但云婳婉这种柔情师叔就未必了,方濯趁祝鸣妤不注意,一头冲进雁然门里,拽着刚醒出门的云婳婉就是一阵哭,成功给云婳婉哭软了心,一口应下。
祝鸣妤目送他离开,眼神锐利。方濯感觉如果不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祝鸣妤绝对会扑过来,先一剑削掉他的脑袋,再一抬手撕开他的躯壳,将心掏出来看看是红是黑,随后一口吞了泄愤,连点血也不给他留。
方濯愉悦万分又缩头缩脑地逃离了雁然门。云婳婉约好巳时去接他,方濯还得赶紧回去把他那懒惰师尊叫起来。结果一进门,柳轻绮没睡着,正坐在榻边慢吞吞地穿鞋。他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微微抬了抬头,又迅速地低下去。
方濯知道他是不好意思。毕竟他昨夜只是“冲动”,不是失忆了。任他有再厚的脸皮也不可能第二日便泰然处之。这样想着,他深吸一口气,在两步内为自己迅速做足了心理暗示,随即冲上前去,抱着柳轻绮,猛亲一气。
柳轻绮脸没来得及红,人先被他吓白了。方濯紧闭着眼,第一口还亲偏了,落到嘴角上,险些磕着牙。
柳轻绮刚睡醒,还昏沉着,被方濯一记头锤撞过来,猛地便清醒了。他胡乱喘着气,好不容易把方濯给扒拉开,瞪着眼睛道:“干什么?一大清早就耍流氓!”
方濯红着脸大声说:“我爱你!”
柳轻绮也很直接:“别爱了!”
他挣开方濯,鞋刚穿上一只就突然扑来这么个不速之客,原本还有些风花雪月的羞涩,现在荡然无存。他一把拉上衣服,从方濯榻上跳下来,直截了当就往桌边走。方濯连忙问道:“你干什么?”
柳轻绮头也不回:“写信。”
“写什么?”
“给柳泽槐写信啊,说我不去了,”柳轻绮道,“烦不烦,一直问。要不是你这几天一直昏睡,我早就写了。”
他口上说着写信,可只摸了纸和笔,连墨棒都没拿。方濯站在身后,看着他铺平纸,又挑了一支笔,悬在上空思索着,心下里暗笑:
写什么写,蘸着阳光写?
不过既然决定好了让柳轻绮一早起来就没功夫想那些有的没的,他便给自己打足了气,跟个牛皮糖似的粘上去,从后面抱着他,黏黏糊糊地说:“别写了,一会儿你师姐过来找你玩呢,要写,我来帮你写。”
柳轻绮偏了偏头:“她来?找我玩什么?”
手上还捏着笔,手臂被方濯握住了,却依旧不肯松开。方濯侧脸热了一片,耳根也红得仿佛被煮熟一般,心脏跟个锤子似的敲着柳轻绮的后背。他还是害羞。但柳轻绮一偏头,他还是咬着牙凑上前去,含住他的嘴唇亲了一会儿。柳轻绮就一皱眉,让他放开。不过倒没有任何推拒动作,只是抬手遮了遮,好像怕被谁看到似的。
方濯回忆着之前看过的话本里的内容,轻轻咬了他的下唇一下。随后便收获了柳轻绮膝盖毫不留情地一顶。
“亲就好好亲,别咬人。”
方濯红着脸笑着偎过去。他低声说:“我喜欢你。”
柳轻绮仰一仰头,想说什么,方濯却提前一步先将纸抽开,又将笔拿走,笑嘻嘻地说:
“不去干什么,去呀!这么好的机会,还能叫小青侯早点做准备,这回可得好好薅他一把。我来帮你写。”
柳轻绮道:“阿濯——”
方濯低下头,干脆利落地又亲了他一口,说:“烟苍小姐的事,跟你没有关系。要怪,也应该怪她那个夫君,还有那个随便就把她卖出去的爹。烟苍小姐是明事理的人,她给你写那封信,就说明她理解你。她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自然是因为希望你不要再为此事而耿耿于怀。”
柳轻绮眼神一动,声音略略哑了一瞬。随即他反应过来,还想再说什么,方濯却抢在他面前笑盈盈地开了口:
“我爱你。”
云婳婉热情正直,从不食言。说巳时来,一刻也未曾落后。她春风得意地走进来,一看到柳轻绮便笑了,故意道:“哎哟,难得见你气色这么好,等我呢?”
刚刚“白日宣淫”完,柳轻绮看她就心虚,闻言便下意识起身:“师姐要带我去哪里?”
“嗯,你这好徒弟没跟你说?”
云婳婉故作惊讶,看了方濯一眼,急得方濯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又在柳轻绮一回头瞬间恢复正常。柳轻绮狐疑看他,手上却就被云婳婉拉住了,亲亲密密往胳膊上一揽,笑眯眯地说:“走吧,姐姐带你下山玩去。”
邀约来得太快,柳轻绮方寸大乱:“就咱们俩?”
“怎么可能,还有鸣妤跟着呢。”
“你们要去做什么啊?”
“嗯……鸣妤说天香楼又上了新衣裳,我想去看看。走吧!来都来了,总不好让我无功而返,多丢人呐。”
柳轻绮被她连拖带拽地带走了。他神色惶恐,但却百拒而不得,被云婳婉拉出门的瞬间转头看了方濯一眼,很明显已经明白了这一招数究竟是谁拙劣的主意。
方濯站在原地,冲他摊开手笑了一笑。柳轻绮只来得及最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被云婳婉拖着出了庭院,两人争执还没有两句,便骤然跳出一个熟悉的女声来:
“师尊,师叔,你们要去干什么呀?”
云婳婉非常惊喜:“守月?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来看看师尊,不知道师尊头疼好了没有。”君守月天真烂漫的性格于此表露无疑,“师尊是要下山?那你不头疼啦?”
方濯听了满耳朵,便只能叹一口气。君守月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还是半分未减。但柳轻绮能踹他,跟君守月生不起气来,便好声好语地给她解释了一番。一听到要下山,君守月哪管自己师尊愿不愿意,当即便跳起来,要加入这支奇怪的队伍:
“我也要去!师尊,带我一个!”
柳轻绮估计又开始头疼了:“带,带,让你雁然师叔带着你去……”
“你也去!”
啪地一下,尘埃落定。柳轻绮连句“不行”都说不出来,一前一后便被两个强盗给绑走了。方濯靠在窗边,静心等待着云婳婉和君守月一人扯着一边,直到把柳轻绮分得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才缓缓直了身,敛了笑容,望着远方发了一阵呆。
随即他起身,站立在柳轻绮的屋子中央,打量一番。柳轻绮屋子不大,他也不爱走动,一张睡觉的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足矣,另在一侧开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不过他也不怎么读书。方濯带着那点将要消散的记忆,在他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果然,一点尖锐的东西都没寻到,墙上连把剑都没有。他的房间没有剪子,没有短刀,甚至没有一把改锥。连桌角都被磨圆了,床榻边缘也垫了一层纸,没有一点尖角,也不曾有任何可以伤害自己的机会。
当然,也没有任何关于柳一枕的痕迹。
方濯不知道柳一枕还活着的时候是住在哪里的。但整个观微门里都没有,乃至于振鹭山,都未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痕迹。唯一映证他曾活过的证据或许就是观微剑,但一柄镇门神兵在失去主人之后便会觅得下一位,它又如何能叫人知晓柳一枕曾有过怎样的人生?听魏涯山说,现在唯一能看到柳一枕的地方,便是在墓园。但在柳一枕的坟建得很高,且有一层结界,无人能靠近。这也是他死前自己的要求。
方濯倚靠在柳轻绮的床榻旁,感受到他的气息正在逐渐消解,慢慢闭上了眼睛。魏涯山是一个细心的人,他不会允许任何危机的苗头存在,往往会从根上就进行拔除。但这样也会给后人一个极为明晰的侧面的证据——柳轻绮再怎么想掩盖,他的房屋都已然说明了最为真切的一点。魏涯山不让他触碰剑刃,不允许他接触尖锐的事物,甚至在他的房中连块长汗巾都找不到,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
就好像当年,柳轻绮在宴席上喝醉要回屋时,魏涯山严令他将一些尖锐的东西都收起来,并且决不能让柳轻绮发现。
方濯的心头一阵一阵地乱抽。他感到有点疼,又有点昏,血也像浸了迷药,包裹着脖颈上的血管,随着记忆回流而乱七八糟地跳。
实话讲,他有点没有办法想象。
一个自从与他相识时便仿佛很逍遥、很快乐的人,是如何在棺椁旁不吃不喝坐了三日,又是怎样在回屋后以剑锋抵近自己的脖颈、割断自己的喉管的?
又是如何将从前他嗤之以鼻的丝带挂上房梁、将脖子慢慢地搭上去,却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滚落下来吐了一地血的?
又是怎样割裂自己的手腕、任凭血液汩汩而流,刀锋与筋骨相磨之间吱吱乱响,到最后血流了一地、却又辗转而未死的?
说真的,应该把“有点”给去掉。
完全无法想象。
方濯靠着床头站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坐了下来。旁边就是床,但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