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重新找到艾草地,我们都得死。”
李勤开口,说了进入这个植物园之后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低哑,有点像是喃喃地在跟自己念叨,“所以,她就是那么死的。”
“李勤!”牛芬芳在一边有气无力地劝解,“你不要为了李红做傻事。你也看见了,没有人杀你媳妇儿。她就是,就是叫这花给……”
“她的名字叫红。”李勤没头没尾的说,唯一正常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她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辗转四五个人家。吃谁的饭,跟谁家姓。嫁给我,才补了户口,叫李红。我上.访,是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死的,我进来,是想殓她的尸骨,我攒钱,是想给她修个坟。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家,死了不能没有。但现在这样,好像……也只能是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样死了,是去见阎王爷,还是见上帝爷,不管见谁,我陪陪她吧。”
李勤好像听不见身后地阻拦与劝告,一瘸一拐地,用一条尚且能用地腿,走向了那丛漂亮到妖冶的玫瑰花里。
黑色的触丝转瞬张开,勒住他的身体,如同一个恶毒的拥抱。
“长官。你们不是要从艾草地里找出口吗?跟着我的尸体,再找一遍。”
「她的名字叫红。」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摘几朵,想拿回家,死掉了。」
「红啊,我都知道。」
「从今以后,咱们俩,都住在自己的家里。」
玫瑰捕猎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分钟,李勤露在衣服外面的身体已经不见,衣服空荡荡的要往下掉,没掉下去,也被枝叶卷走。
须臾,条纹衬衣的花纹,从新生的叶片中生长出来——
像在烙刻某种生命存在过的踪迹。
被吞吃掉的身体,如同一场献祭,再一次开启惊悚的神迹。
柳树林张开入口,正中间的解剖台上,摆放着仍在呼吸的李勤。
这次众人都得以看清,解剖台斜上方用来照明的大灯,里面盛装的,是人类的眼球。
“这眼球不是甘清远的。”荣丹丹说,“也许是上一个死者,也许是上上个。”
“也许是红。”周莫很没出息地抹了抹鼻子。
他大概是浪漫主义附体无法自拔,脑补了李勤能在红的注视中死去的画面。
柳树林里的解剖大师技法依旧,很快,柔软柳枝就拉着一副血淋淋的器官风铃离开。
李勤被剖解而出的大脑和器官,滴滴答答流着血,带着人们重新来到艾草地。
操纵着整个植物园的那个异变株,费尽心机地捕猎,如此精细地处理尸体,其目的当然不是简单地杀人,而是制造出含有成瘾激素的酒。
那他总得把酒运出去。
艾草地离正确的出口不会太远,只要沿着地表土层下方的植株根系一直走,就能走到混合激素和成品酒液的地方。
林行简手里的激光刀已经又转换了一种形态,黑黑长长的一根棍子,顶端一直贴近地面。
“前方五十米,地面下面有空腔。”林行简回过头来跟原溯说。
哦,原来这次是测距雷达。
“空腔?那就是混合的地方了?林长官,我们是不是快能出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太好了!”周莫发自肺腑地感叹,紧接着回头嘱咐大伙,“听到了吗?我们就快出去了,大家都当心,还有五十米!”
说是不出意外。
但这么多人,哪能不出意外呢?
走五十米用不了一分钟,成瘾激素和酒液混合的空腔——
那扇足以供所有人逃出生天的窄门,已经从浓绿植被的掩蔽中显出真身。
走在最后面的荣丹丹,突然听到牛芬芳在自己斜前方絮絮自语,
“好热……热……热得要死了……”
“牛芬芳,你在念叨什么?”
荣丹丹以为牛芬芳是受棱镜苦艾草的影响出现了幻觉,她视线下移,果然在后者左边小臂上看到一条划伤。
可是当她更仔细地观察那条伤口,却发现被割开的皮肉深处,隐隐约约……泛着绿光。
“林……林长官!牛芬芳他……”
牛芬芳肢体僵硬,步速却没有一丝减缓,莽莽撞撞地向前走,撞倒了周莫也毫无察觉。
他冲向那扇门。
意图不明。
荣丹丹眼疾手快,伸手从后面勒住牛芬芳的脖子,试图限制他的动作——
牛芬芳脖子上的皮肉,就那么被剥下来,留下两块手掌大的血红的创口。
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看向荣丹丹,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使得他的脖颈处又脱落几片血肉。
创口处泛起浓厚白烟和隐隐绿光,牛芬芳像一具被点燃的诡异人偶,双手徒然地耷拉在身前,像是要辩白,要求助,又或者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迷茫无措的眼神捕捉到林行简,如同在死潭抓住了救命绳索。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牛芬芳的嘴唇频繁碰撞,喉结上下摇动,看起来声嘶力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骤起的风吹散他身上的白烟——
几乎转瞬之间,牛芬芳的脸颊,脖颈,手臂,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铺满大大小小的圆形破口,破溃处的皮肤呈现严重的烧伤态,焦黑溃烂,深可见骨。
他的皮肤就像某种易燃品,一接触到空气,立刻迸发出火星,继而发展成燃烧着的火苗,向内吞噬血肉,向外引起新的爆点,毁灭他所接触到的一切。
燃烧着的皮肉上,无一不泛起绿光。
“磷火。”
林行简的视线落在牛芬芳的左腿上,被火苗舔舐所剩无几的衣服布料上,残存一层泥垢。
在甘蔗地时,牛芬芳不小心踩进一处水潭,是周莫把他拉上来的。
当时看,没有什么异常,现在回过头去想,那大概率不是个普通水潭,而是用来配制高浓度磷肥的养料坑道。
这个植物园,处处违背常理,又处处以一种讽刺且诡怪的方式遵循着科学规律——
用大量磷肥促进甘蔗生长,好像也没什么奇怪。
高浓度磷肥沾污牛芬芳的皮肤,渗入皮肉,又燃烧成为火焰窜出他的身体。
死亡无可避免。
“如果牛芬芳引爆混合室中的气体,造成空腔垮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来引开他。原溯,你带着剩下的人进空腔。”
林行简语毕,转过身,在不被引燃的前提下尽量靠近牛芬芳,
“苦艾草附近有水源,水温足够低,你跳下去,尽可能长时间呆在水面下隔绝氧气,你身上的火不会立即熄灭,但不会再点燃其他东西了。”
“……我……我……我不想死。”
“明白吗?”
牛芬芳点点头,又有两块烧焦的皮肉掉下来,血红色的脸颊上也亮起绿光。
但他并没有向着水源而去,反而挣扎着跨步,试图扑到林行简身上。
他不想死。
如果没得选,他不想一个人死。
地上枝蔓错综复杂,几根老藤卡住牛芬芳的脚,半截小腿极轻易地被拽离身体,冒着火星,孤零零立在草丛中。
剩余身体向前扑去。
磷火一路烧进骨头,牛芬芳如同一簇篝火,白烟夹杂蓝绿火焰,偶尔显露一点黑色,是他被烧至斑驳的骨头。
这样的燃烧,很难不被黑暗中的猎手察觉。
玫瑰转瞬而至,几秒钟,触丝已经张开巨网。
林行简回头去看,周莫已经带着荣丹丹跑到空腔附近,但原溯仍在他身后,没有离开。
“原督查,怎么还不走?”
“你怎么办?”
“现在这样……”林行简干干地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办?”
想要不被猎手捕杀,那就杀了猎手。
身边还有其他人的时候,他不好贸然尝试。现在只剩他自己,搏一搏,大不了同归于尽。
林行简握紧手里那柄少说已经变换了四种形态的武器,这次不知道又想了什么,武器又是散成一团漆黑浓密的粒子风暴。
但这一次,没有再凝聚成任何形态。
“赶紧滚蛋,”林行简说着,没有看原溯,目光落在自己手里正不断聚合又散开的粒子束,“你要是被误伤了,我可没钱赔医药费。”
黑压压的粒子风暴,面对血潮一般喷涌的玫瑰。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所以注定没有赢家的战争。
一开始,高能风暴势如破竹,玫瑰丛节节败退,在毫秒间焚化成灰。
可惜,血色魔鬼杀之不尽,新的枝蔓暗地滋生,终于在粒子能量逐渐支绌时,撕开一条以供攻击的破口。
整片区域,远远看去,黑红绞缠,如同一大团粘稠血污。
林行简被裹挟其中,胳膊和腰腹背割出无数伤口,玫瑰触丝顺着伤口流出的血液,不断探寻,直至钻入鲜红色的血肉。
一开始还觉得疼,后来就麻木了。
但他仍在无限深入那张暗红色的巨网,以人类身体近乎卑弱的猎物形象,行使猎人的职责——
找到玫瑰根系,弄死。
时间和痛苦一道黏滞,等到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的时候,林行简的反应已经很迟缓了。
他很缓慢很缓慢地转过头去,用眼睛努力辨认:
右眼因为受伤充血近乎失明,左眼的镜头功能勉强可用,
“……江云?”
“什么?”
“原溯?你来干什么?”
“我来带你走。”
“不是跟你说赶紧滚……”
“别说话。你在流血。”
林行简:“……”
林行简多半是还想要反驳两句什么的,但没来得及。
被原溯抱在怀里的他,脊背蓦地弓起,鼻腔和口腔同时喷出两团玫瑰红的血——来自捕猎者的最后挣扎。
原溯撑着他全部身体的重量,几乎是半抱着,把人带回了地下空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