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姬月而言,假成亲仅是为了报恩,过了风头再寻机和离,此事便揭过,可她不知,这一切并非意外,而是楚先之阴谋。
楚先早已算准她必会为了救命之恩以身为报,所以才敢在定陵君眼前露出破绽。阴谋得逞,楚先便绝不会放手,之前不愿,之后更不愿,因为他很快便尝到了身为贵族的好处。
人人敬仰、个个敬奉,再没有人敢骂他贱民之身,他去到哪,哪里就是一片赞扬之色,他站在哪,哪里便是一片谄媚之声,他很快便被无数的奉迎淹没,不可自拔。
人就是这样,要么从来没尝过甜头,一旦尝到过,就会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欲望不绝,而人的欲望一旦打开,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楚先一面耽于贵族之乐,一面又深恐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消失,于是他每日都不得安宁,他知道假成亲兹事体大,即便姬月要与他和离,也至少要缓数年才不被看出端倪,于是,他一边巴结各贵族世家,一边也对姬月极尽讨好,妄图姬月真的心悦于他,真真正正与他假戏真做。
但姬月从来不为所动,是以,楚先对姬月之恨渐渐更甚于神,凡人的自卑心作祟,让他为人越发扭曲。
楚先借着姬氏之力扶摇直上后,愈发目中无人,有时连风诩的命令也敢置之不闻,风诩极信任他,不知他心中改变,只当他的反驳是另有良策,便不耻下问,却不想,楚先仅是喜欢自作主张,喜欢将一切不放在眼中的所谓“潇洒”。
那年山阳有妖孽作乱,风诩派楚先前去解决,楚先去了,也解决了,但就在他回来通报的当夜,那妖孽一夜屠尽一村庄百户人口,血流成河。
后来才知,他并非没抓到妖孽,而是抓了又放了,为免朝廷逮捕妖孽,还特意将妖孽藏匿在村野之中。
原来上报妖孽作乱者与楚先乃是对头,此人与楚先极不对付,日常与他唱反调,却因身份,楚先虽职位高于他却动他不得,是以这一次案件楚先执意认为是那人报假案,想以此责罚他,这才不曾处决妖孽,意欲多寻线索达自己之目的,以致酿成惨祸。
风诩念他初犯,重罚了他一顿,降了他的职,以示惩戒,这对他已是极大的恩赐,否则照律法而言,他早该被处死。风诩一次又一次救他性命、给予他机会,但他不仅不思悔过,反妒恨风诩,之后谋任时,常常故作心不在焉、无能为力模样,几次挑战风诩底线,风诩多番寻其谈心、勉励,他口头答应,背地里又完全是另一幅样子,风诩终于忍无可忍,派他外出就任,他便以为自己一生尽毁,怨天怨地怨风诩,见所有人勤勉,心中越想越不甘,暴怒之下,一剑杀光了所有随行士卒,之后害怕责罚,兀自弃官逃跑了。
至此,风诩失望透顶,对他下达了一级通缉令,全城出动。
那个时候,他已与姬月成亲,他做什么、他是好是坏,都和姬月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旁人怎么看他便会怎么看姬月,他所做一切恶事,都会连累到姬月!
“你胡说!”青年堪堪说完,白云鹤便扑了上去,连一直关注白云鹤的韩渊也没能预料到他的行动,再想拉回白云鹤时,白云鹤已经一拳砸向青年。
他砸歪了,青年敏捷地躲了过去,并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衿,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瞪着白云鹤,怒道:“我是不是胡说,你母亲就在这,你亲自问问不就知道!”
青年猛地一推,将白云鹤推倒在姬月面前,白云鹤狠狠摔了一跤,不甘心地立马爬起来,召出剑对准青年,就在他怒喝着要动手的时候,忽然怔住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眶落下来,哪怕张着口呼吸,也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他整个人凝在原地,那个细弱的声音再次出声,叫他:“小白。”
四周寂静到极致,只有他的喘息声,他这才完全确定,真的是他的母亲在叫他。
他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姬月面前,俯下身去,抓住姬月的手,叫道:“母亲!”
看着母亲的脸色,他已明白一切,再说不出话来。
花机受到青年的情绪感染,本也怒到极致,看到白云鹤这幅样子,才稍稍回神,替他问道:“姨母,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姬月沉默了许久许久,呆呆望着屋顶,闭上眼如同点头,道:“是……”
花机急道:“他岂能如此对您!他……”看向白云鹤,白云鹤已俯下身,伏跪着,一动不动,抓住姬月的那只手却始终颤抖着,又问道:“可是……可是当年您总是对我们说,他是个大英雄,您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些,为什么?姨母,这是为什么?”
青年跨上前一步,韩渊立即举剑挡住了他,他脚步顿住,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在他身侧站出一人,语气中颇有几分愤怒的意思,道:“你们也不想想,那时你们什么年纪?幼童而已,楚先又是什么人?他还是当年那个无名小卒?他已是黎王,甚至是天下之主!你们姬夫人、整个姬氏因为他不得不举家搬迁、颠沛流离,被人废了修为、毁了灵脉,再也不能修炼!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她已护不住你们,若是再叫你们记恨楚先,岂非叫你们举目无亲?”
青年抬手示意那人住口,道:“花机,你的母亲也是因为楚先才不得不离家出走,否则岂会年纪轻轻撒手人寰?这桩桩件件,你以为你姨母不恨?可是她恨也已无用了,当时神族式微,楚先势大,你们本便是受大虞通缉之人,若告诉你们楚先是个卑鄙小人,你们可还愿意回到楚先身边?若不愿意,你们日后无人庇佑,该如何活下去?”
提到他的母亲,花机瞳孔一震,立时咬紧了牙,眼中恨意更甚。他自小没有母亲,姨母待他很好,让他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他时常想,即便是生母也最多做到姨母如此了,他不缺什么,姨母于他与生母已无什么差别,何况她们更是嫡亲的姐妹,可是,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自己的母亲,还是想要自己的母亲活着、活下来!想到这里,幼时被骂克死生母、有娘生没娘养的恨全部浮现上来,恨红了眼。
青年接着道:“她只能强迫自己以往过去的苦,讨好楚先,换得你们有人庇佑,流亡的苦她受够了,她知道有多煎熬,才不愿你们此后也如此煎熬下去,而且,小白,你忘了么?当时你身染重病,如果不认下这个大黎皇帝的爹,天下之大,谁又还能救得了你的性命?”
一语中的,白云鹤如遭晴天霹雳。
他似乎想起来了,每一次母亲和他说起父亲是个大英雄的时候,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可那笑容总是那么勉强,每每走神,笑容便会落下去,剩下的,便只有望不尽的落寞,唯有他再次缠着母亲提起父亲的时候,母亲才会猛然回过神来,对他轻轻地笑一笑。
如今想来,那个笑竟如此苦涩,他当时为何看不出来?不,他看出来了,可是他从未怀疑过、从未在乎过,他太沉溺于父亲是个大英雄的美梦,才从未愿意去发现其中端倪。
他好像还记得,母亲曾问过他是否想要去找自己的父亲,他很高兴的说想要,很想要,希望早早找到!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从来没注意去看母亲究竟是什么样,母亲为他舍弃那般多,若是真心惦记他父亲,又怎会多此一问?
这件事是无法责怪白云鹤任何的,当时他并不知内情,亦不过是孩童,拥有着所有孩童简单朴素的愿望——阖家团圆,日夜期盼,幻想着团圆后的好日子,露出抑制不住的向往与喜悦,皆在情理之中。
可白云鹤仍是忍不住去想,若是那时他就发现母亲并不愿意见他父亲,若是他说他不想要去寻他父亲,是不是就不是今日的结局?
想到最后,尽数怪在自己身上,原来……从来只是因为他不曾在意母亲,才致使这十年分离与如今!痛之悔之,一声嘶喊,痛哭出来。
他这一哭,花机也完全遏制不住,跟着哭喝道:“姨母!!!”随后痛哭不止。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青年的眼底又多了几分无奈。
一个自幼撑起家族,一个足以成为身边所有人依靠的人,她的才能一定出众,而这样一个有能之士,身上岂会没有傲骨?
姬月有,而且非常有!
但凡有一点机会,但凡她自己能有一点选择,她都绝不会低头求人,更何况求自己的仇人。
她低头的那一刻,绝对忍受了天大的屈辱,可是这么多的血和泪,没有人知道,连自己的儿子也一点都不知道。
她孤立无助,从母亲离世的那一刻到如今,无论身边多少人来来去去,她依然如此孤立无助。
但她依然是一个母亲,纵然诸般痛苦加身,痛和怨过后,还是伸出手,抚上了自己孩子的头,手指轻轻拍动,仍像旧时哄孩子一般。
她有气无力的声音尽全力在温柔,道:“过去了……已经……都过去了,你很好,小白、你很好,母亲、就……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