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言笑,男人就要有钱有权。韩家代代是领导跟前最得力的助手,但从来都不是那个领导,韩又军的父亲没能做到的,他韩又军做到了。只可惜做到的时候,父亲早就死了好多年。
韩又军想过,也许将来韩建涛也会像曾经的自己一样,有一天学会了反抗,学会了还手,学会了用一个荒谬的真相气死自己。他就抱着这样的想法,看着那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小孩儿长大,看那小孩儿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怂样。
直到韩建涛十七岁,那孩子的早恋女友哭着跪下来发誓:我真的看到了,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见韩建涛和一个男的上床!
不知为何,韩又军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了松口气的感觉。他看着妻子往死里打韩建涛的样子,慢慢地也就理解了,妻子大概从怀上这个儿子的那一刻起,就心惊胆战地害怕将有一天秘密暴露吧。
背着韩家生下来的不是韩家的小孩儿,无论如何,她都要把他培养成天上的龙,不这样的话,将来事情暴露,韩家恐怕就不会认这个儿子,甚至可能连她都要被扫除家门了。
妻子已经无法再承受被赶出家门的痛苦了吧,明明姓薛,却没有被记上族谱,只因为她的父亲没有听令行事。
韩又军觉得这个社会很荒谬,这种荒谬感随着地位的上升而增强,渐渐的他们就都活不成自己原本的模样。说到底,自己原本的模样是什么样呢?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妻子的那一年了,相亲见到的,虽然也是他父亲一手安排,但见面的时候韩又军还是觉得和妻子很结缘。
你叫薛筠?真巧,我叫韩又军,咱俩名字都带JUN。
他记得自己凭着这句话博得妻子一笑,此后每天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妻子的单位去载她回家,一载就是一年,妻子同意了和自己的婚事,也和自己度过了一段没羞没臊的日子。
现在想想,恍如隔世。
虽然说没有那么多如果,但如果,自己早一点儿反抗父亲,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改变呢。
如果自己有点儿骨气,态度坚决,是不是自己的那个女儿就能顺利诞生了呢。
那样会是什么场景啊,那样的人生会更幸福吗。
幸福?
一把年纪了还会想起这个词啊。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韩又军从司机那里听说刘毅的侄子要结婚、正好没时间去看婚庆公司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步步走进侯庆给自己准备的陷阱当中了。刘毅的侄子要结婚这件事,怎么能是一个司机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消息呢。何况这都已经什么年代了,早就不是只有男孩儿才能传宗接代的时候,刘毅有亲生女儿可以宠爱,侄子只会妨碍他女儿未来的仕途罢了。但是司机坚信如此一来就能帮助自己跟刘毅搞好关系,所以非常起劲地去帮自己搞这个人情。
这个人情,给与不给,韩又军都已经无法破解自己的死局。因为自己一直在棋盘上,从来不是下棋的人。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到侯庆了,还是说自己在侯庆看来已经没有价值了吗?
他们高位者从来不会因为看穿一个人没有价值而抛弃对方,反而会在看到了更加有价值的人的时候、为了给那个人腾出位置,所以扔掉几个无关紧要的棋子。
韩又军意识到,自己努力一辈子,到头来只是政坛里无关紧要的一个人。
他想起年轻时逼死的那个老头儿了,说起来自己当时还不懂那个老头儿最后到底是倔强个什么,他觉得把执照上交给国家又不全都是坏事,好歹也能留一个“为国而穷”的美名啊。现在想想,老头儿也是看穿了人活着简直是一文不值的这个真相,自杀与其说是抗争,不如说就是想通之后人生就走到头儿了。
说起那个老头儿,似乎有个孙子,韩又军当时没有正眼看过那个同样倔强的孙子,但看到了那个孙子身旁的常山。
当时的常山还是个毛儿没长齐的小屁孩儿,韩又军非常讨厌那个孩子,因为那是常家最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小儿子。虽然每次都会管自己叫“韩叔”,但语气里的那股不屑,简直是浑然天成的。
常山有不屑的资本,不是因为常山本身有什么资质,只是因为他碰巧出生在一个非常有权势的官僚家庭。
韩又军最气的,就是自己那个“儿子”竟然每天都跟在常山他们屁股后面疯跑,被欺负、被嫌弃了也不知道,傻得无可救药。
当然了,那股傻气跟自己也没有半点儿关系,那就只是一个陌生人遗传给韩建涛的劣等品性罢了。那些没必要的善良,那些没必要的感性,全部都跟自己无关。
“爸。”韩又军站在即将把自己押送到检察院的警车旁,看着近在眼前的韩建涛,听到对方喊自己的时候,心情五味杂陈。
这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但一声一声的“爸爸”、他喊了三十余年。
韩又军攥了攥拳头,没有回应,只是不理解自己明明都已经把韩建涛伤害得不成人形了,这个死小孩儿为什么就还是愿意认自己为父亲。难道说最后这一刻,这个死小孩儿只是特意来嘲讽自己的吗?就像是自己的父亲死前的自己一样,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咽气,然后感受着可笑的胜利感吗?
“爸,”韩建涛八成是以为韩又军没有听到,又喊了一声,“我会去请律师,您不要担心。”
韩又军想要嘲笑他,但笑出来的时候却不是冷笑,自己已经丧失冷笑的能力了。他发现韩建涛身旁还站着一个没见过的人,从外表来看虽然像是普通人,但那人眼神里带着一种韩又军从未见过的淡漠感,感觉就像是将自己当作蝼蚁一样审视。
那一瞬间,韩又军莫名想到了“甄远峰”这个名字,随后他低下头,看到了对方脚上的那双破皮鞋。
原来如此,所以那天去韩建涛的住处时在玄关看到的鞋果然就不是韩建涛的,那一天,那间房子里还有这个人。
韩又军突然感到愤怒与不满,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是对韩建涛又去找男人这件事感到生气,而是气那天自己对韩建涛又打又骂的时候,这个男人竟然没有站出来,这个甄远峰竟然都没有站出来维护建涛的勇气,那现在出现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你是甄远峰?”韩又军皱着眉,用自己最后一点儿“威严”,怒视着对方。
甄远峰毫无动容地向前走了一步,将韩建涛挡在斜后面:“对。”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让韩又军产生了一种放心感,于是他舒展开眉毛,朝甄远峰郑重说道:“好好待他。”
说完这话,韩又军就坐进了警车,他身后的警察愣神了半天,又看了看同样是一脸茫然的韩建涛,随后才慢吞吞地跟着上了车。
“您对您儿子,就没别的要说的了?”警察好奇地问。
汽车已经开了起来,韩又军张了张嘴,看向窗外缓缓移动的场景,看到韩建涛的视线追随着自己的那个样子:“……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他而言,不算是个好父亲。”
“如果您不是个好父亲,他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愿意来看您一眼?”
“那只能说明他是个善良的傻子。”
“我说,韩部长,现在还能这么叫您,我就这么叫了吧。韩部长,如果您觉得您儿子是个善良的傻子,那也是您教育出来的。何况很多人不是真的傻,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仅仅因为善良。”
韩又军怔了怔,随后平静地叹了口气:“也许吧,也不重要了。”
说完,他感觉眼眶有些发酸。
“不重要了。”他笑着说,说着就昂起头,用手指按了按酸涩的眼皮。
那些……无所谓的善良、无所谓的感性,如果可以的话,韩又军也很想要,但已经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