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突然被拉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商洋也没有停止思考有关许若琳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人关在车里,好在商陆有点儿人性,把车钥匙留给了自己。所以商洋在看到车外有位阿姨匆匆忙忙经过并且不小心弄掉了围巾的时候,可以下车去帮她拾起来。
拾起来的时候商洋被那围巾绵软的手感吓了一跳,心想这围巾怕是价格不菲,自己得好好发扬一下拾金不昧的精神,所以跑着追上了那位步履匆忙的阿姨。“您好,不好意思,您的围巾!”
那人没有回头,商洋只好快跑了两步冲到那人的面前直接拦住她:“阿姨,您的围巾掉了。”
阿姨看上去虽然打扮精致,但面部细节来看已然是上了岁数,商洋心里一惊,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喊奶奶,但又觉得那样太失礼。
早知道就喊姐姐了,反正自己也是天津人。商洋正后悔着呢,面前的阿姨有了动作。她先是拿过围巾,之后仔仔细细看着商洋,又抬手摸了摸商洋的脸。
“啊……嗯?”商洋有点儿怕了,还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什么精神失常的老太,听说这个年龄出现阿尔兹海默的也不在少数。
“脸还疼吗?”阿姨开口问,声音温柔又充满关切。
商洋大气不敢喘,以为自己是见鬼了,“什么?不疼啊,为什么会脸疼?”
那位阿姨好像听不到商洋在说什么一样,抬起手把他抱住,然后哭了出去:“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啊,涛涛。”
果然是认错人了。
商洋没有急着推开对方,毕竟也没什么必要,抱住自己的阿姨身高不如他、体型不如他,瘦弱得可以让商洋一推就倒。他站在原地,耳边是陌生阿姨的哭声,远处是树上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怀里能感受到对方颤抖的幅度。
虽然商洋不知道涛涛是谁,但能明白那是阿姨的孩子,并且阿姨大概意识到她对孩子做了很过分的事,却一直没有道歉,反而愈演愈烈,以至于看到一个体型差不多的人就发生了幻觉。
商洋稍作推测之后,抬起手回抱住阿姨。
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而已,阿姨仿佛受到了惊吓,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后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虽然很不好意思……您认错人了,我的名字是商洋。”商洋平静地说。
阿姨像是终于缓过神了一样,松开商洋之后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之后很快就清醒过来,向后退了一步和商洋保持一定距离:“我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你跟我儿子小时候实在太像,就认错了。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吧。”
商洋摇了摇头:“您和儿子发生什么……嗯,你们吵架了吗?”
阿姨无奈地笑了一声:“如果他真的愿意和我吵架,可能也不会到如今这步吧。我儿子是个非常听我话的人,从来不反抗,从来不叛逆。但是,你说说,一个男孩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忤逆之心呢。所以他爸就总是骂他没骨气,说……不是他儿子。”
“每个人的性格又不一样,人人都叛逆的话那还了得。我也不叛逆啊,觉得那样很蠢,明明父母作为过来人,说的话都很值得参考,那么为什么不听呢。这个南墙啊,有的人很喜欢撞,有的人就是不喜欢,只是这样而已。”商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管这个闲事,“所以我觉得你们不是因为孩子不叛逆才觉得他没骨气,而是因为别的事情,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您肯定知道。”
但是面前的人的确因为自己这番话而止住了泪,沉默几秒之后,叹了口气:“谢谢你啊,小朋友。”
小、小朋友?商洋有点儿不服:“不是吧阿姨,我都二十了,还叫小朋友呢?”
“我们之间差了四十岁,怎么就不是小朋友了。”阿姨笑了笑,“你说你叫商洋?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哦,借您吉言?”商洋歪了歪头,和那个奇怪的阿姨道了别,然后一直复盘着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是否合适、是否合理。直到商陆他们回来,商洋才回过神。
他们回家的一路上,商陆和薤白都沉默不语,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搞得商洋也跟着紧张起来。
“你们刚刚去朋友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救护车都来了。”商洋小心翼翼地问。
商陆只是叹气,没有说话,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薤白犹豫过后转头看着商洋,“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没有看到,只是我们去看的那位朋友原本身上就有伤,不知道为什么伤势突然加重了,所以叫了救护车。”
商洋有一种预感,他们口中的朋友很有可能就是“涛涛”。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件事,正在整理思绪的时候去,商陆终于开口了。
“我也不愿意把他当什么朋友,只是工作上会牵扯到而已,如果他出了事、我们也会很麻烦。那个人吧,其实挺可恨的,一边说着道貌岸然的话,一边又行为不检,早些年在国外,四处约炮没个下限,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看见好看的就想艹。”
商陆说的内容像是气话,但语气听起来又不像:“就是这么一个人,回国之后收敛了不少,进了体制内就更行的端站的正了。怎么说呢,像个伪君子?嗐,我也没资格说人家,谁还没个虚伪的时候了。但是我看不惯那个人,因为他面对该真诚对待的人和事的时候,一样很虚伪。”
“商陆……”薤白似乎又不一样的意见,“也许韩处长对甄教授并不是虚伪,也许他是真的想要保护最珍惜的人呢?毕竟他的家庭看起来实在不太正常。”
一听到“甄教授”,商洋眼睛都瞪圆了:“这怎么还跟甄教授有关系!?”
“因为那个人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们教授喜欢了十八年,告白之后同居小半年了,结果因为家里人催他结婚,他就把我们教授甩了,跟一个大佬的女儿订了婚。”商陆气得拍方向盘,“我就不懂了,他早知道自己没法反抗家里人,那为什么要捅破那层玻璃纸?反正他就是只图自己舒服,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决定会牵扯到另外一个人。”
商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等会儿,我怎么捋不清了呢。甄教授不是男的来着?可是你们又说那个韩什么的,他跟一个大佬的女儿订婚……啊?甄教授是gay!?”
“重点抓得不错。”商陆被逗笑了,“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甄哥根本不懂恋爱方面的感情,只是第一个让他开窍的碰巧是个男的。”
“啊?那你们说的那个韩什么的,也是个gay?”
“是啊,问题也就出在这一点上。韩处长是gay,但他的父母反同反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父母又都是体制里的高官,韩处长没有勇气出柜,也没有勇气站出来反抗父母的安排。”薤白发愁地摸了摸脑门儿,“从来没想过反同的人如果是自己的父母那该怎么办,何况又是有家暴背景的家庭。”
“他们家的家暴真的让我长见识了。”商陆的语气不再像刚刚那样大友戾气,而是回归了最开始的平静和沉重,“今天真的见到他妈妈,我才意识到,精神上的控制比力量上的压制还要强无数倍。明明就是那么矮小的女性,而且还上岁数了,哪怕韩建涛有一丁点儿反抗之心,他都不会被打到吐血。”
“韩建涛”这个名字再次激活了商洋的记忆,他想去刚刚那位矮小的阿姨呼唤着“涛涛”这个乳名的时候,眼神中所蕴含的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有心疼和后悔,也有悲哀和怒其不争。想到这些,商洋忍不住对前排的两个人说:“果然啊,我刚刚在楼下看到的人,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人的母亲。”
他把和阿姨的相遇事无巨细地讲述出来,顺便以他的视角形容了一下阿姨的表情、动作和语气,说完之后,车里再次迎来一阵沉寂。
商陆开车到家之后,才转过身正视着商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估计那位阿姨大概已经有心理问题了。”
“一来是韩处长为什么不反抗,二来是为什么这种不反抗的行为反而促使他的母亲的暴力行为,三就是……暴力的导火索可能不在韩处长身上。”薤白像是在做题一样详细分析着,“韩处长不反抗可能源于童年的心理阴影,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就是反复经历痛苦之后认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无法改变结局,所以放弃了反抗。叫什么来着我还特意背过这个定义……”
“习得无助性。”商陆接住这个话茬。
“对对,谢谢你商陆百科,要是你能跟着我去考试就好了。”薤白拍了拍商陆的肩膀,“当然了,一种异常的心理的形成牵扯到很多原因,也有可能是童年受虐待导致的创伤后应激,也有可能是轻微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还有情绪兴依赖、自尊心缺失等等……”
商陆微微点头:“恐怕从韩建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同性恋的那时开始,自尊心就在被父母不断践踏了吧,然后他需要把这种感受复现在别人身上,所以离开父母的那段时间不间断的约炮。”
“你说到重点了,把受到虐待的感受复现在别人身上,这不就是典型的循环性虐待吗?受到虐待的人会更有可能成为虐待者,这个很常见啊,他们需要把自己的痛苦转移,但又因为长期被施暴者虐待而从心里层面不敢去反抗施暴者,于是就指向了另外一个人。”薤白竖起食指,“套用到韩家的话,恐怕韩母是长期受到韩父虐待的人,她从心理上无法反抗自己的丈夫,于是将痛苦施加到儿子身上,以便让自己轻松。”
“但是她……她为什么还要道歉呢?虽然没对本人道歉吧。”商洋听得有些晕头转向。
“说明她还有羞耻心,大概意味着其实她本身是有一定自我认知的,也有道德判断力。但是在面对丈夫时的强烈的恐惧和自卑之下,道德感已经无法成为主导她行为的动力了。”薤白完全是照搬书本,说到这里,轻轻锤了一下大腿,“问题是她在自卑什么呢?难道是自卑自己的儿子居然有可能是个gay?”
“这个根源如果不去调查一下……光凭猜测肯定是猜不到的。”商陆叫停了这场心里推导活动,“或者韩妈妈意识到自己心理出了问题,愿意主动寻找心理医生。”
“受到严重家庭暴力的人,很少会有愿意主动去寻求帮助的。如果是那种会主动寻求帮助的人,通常也不会受到长期的家暴。”薤白叹了口气,“根本就是个恶性循环。”
商洋向后靠着座椅,伸了伸腿,想要驱散那股无力感:“话说啊……为什么会有人家暴自己的妻子呢?”
被问的两个人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但也说不上什么所以然。
“就是怎么说呢,我以为大家是互相喜欢才结婚的,但是谁会虐待自己喜欢的人啊?像是我爸要是打我妈,我可能会觉得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又或者哥你打了薤白哥,我特么会觉得这世界没有逻辑可言。”商洋的话虽然听起来天真,但又是事实。
按照正常的逻辑来讲,婚姻本该是相爱的两个人决定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是到了年纪不得不执行的一个任务。为了得到婚姻而随机寻找一个人勉强组建的家庭也好,为了得到利益而通过婚姻这种方式缔结两个家族之间的血统也好,都是不符合标准逻辑的歪门邪道。
但是社会大力鼓励大家结婚,甚至默许了荒诞的歪门邪道们,只是为了延续传统文化、为了执行人口政策、为了维持社会稳定。
政体并不关心你是否过得幸福快乐,它的一切决策都出于稳住社会结构、维护高位者权力。
但是放纵人类去一味地追求快乐就真的是正确的吗?
侯玥瑶盯着手术室的门,有些出神地想着曾经根本不会费劲去思考的问题:“爸,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侯庆都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蹦出来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就太复杂了,你也考过公,应该能想明白。”
“我知道啊,因为家庭是组成社会的最小单位,再加上要生孩子之类的。但我就是感慨嘛,明明表面看起来很好的家庭,其实也不幸福,这样作为个人而言,他们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呢?就是一味地承受痛苦吗?”侯玥瑶说着,带上哭腔,“真的越想越可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还是会有一样的暴力倾向,所以我们根本没办法保证每个人的身心健康啊。”
侯庆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背:“首先你要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们的确没办法帮助所有人,只能是尽可能地去帮助大多数,还有眼前看得到的。”
“那我们要怎么帮韩哥呢?”侯玥瑶抹了抹眼泪,“他跟我出柜之后,看起来已经打算破罐破摔了,我真的后悔为什么要跟他把话说明白,要是稀里糊涂的,他可能就被迫跟我结婚了,那样我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那样我不同意,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