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赈灾前线的二十四小时,蒲薤白认清了自己的能力,脱离了学校的光环之后,他在真正的悲剧面前,说不上来任何一句书本上印着的专业话语。“面对悲伤才能忘记悲伤”这种话在那些四肢都是冻疮的受难者面前,简直屁话都不是,他只能沉默地帮护士们一起给伤员换药,偶尔会帮救援部队的兵一起将伤员运到救护车上。
伤员全都运完之后,接下来就是尸体。
人类在应对悲伤这方面有一套非常高级的措施,大概就是压抑情绪,使大脑迅速麻木,让自己全程处于“战或逃”的挣扎里。
别人的生死变得无关紧要,只有保证自身的安全才是最高进程。
蒲薤白判断大家的这种求生机制已经被动激活,所以无论搬运多少具尸体,大家的表情都是木讷无神的。这种时候最怕的是有人先反应过来他们搬运的什么,最怕有人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情绪崩溃,然后情绪迅速传递,让悲伤和痛苦扩散开。
为了避免那种情况发生,虽然手段有点儿反人类,但薤白还是尽力讲一些无聊的冷笑话。他自己笑不出来,看得出别人也不太能笑出来,但紧绷的表情也稍微舒缓了一些。
他们忙活了一整个白天加半宿,终于到后半夜的时候伤员和尸体都被安顿好,薤白回到主建筑地下一层,陪那些找不到父母的小孩儿、哄他们睡觉。
小孩子似乎很难察觉到现实中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只会通过周围大人的情绪来判断处境是安全还是危险,地下一层的灯始终亮着,周围又都是大人们焦虑的议论声,所以他们根本睡不着。为了让小孩儿不再哭闹,薤白只能打起精神来带着大家做游戏。
可惜他想不到能有什么游戏,从小就不合群的薤白缺少了童年和同龄人玩耍的经历,但他倒是记得小学的时候全班会围成圈玩儿“丢手绢”。那时候无论是丢手绢的人,还是被丢手绢的人,都是班里受欢迎、有人气的小孩儿。薤白只配坐在圆圈里看着大家欢乐追逐,跟大家一起唱着那首丢手绢的儿歌。
群体活动简直是内向孩子的噩梦,薤白觉得小孩子应该有更多的选择性,游戏也是如此,到头来决定要玩儿什么游戏的也是那些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苦恼之时,有个乖巧的女孩子走到薤白身边非常突兀地戳了戳他的手臂。
薤白吓了一跳,但还是笑脸相迎,在面对孩子的时候习惯性地用很可爱的语气问:“什么事呀?”
女孩儿眨着眼睛盯着他看,“大哥哥是不是电视里的人?”
电视里的人?
薤白也眨巴着眼睛:“不是哦,我是现实中的人,和你一样。”
女孩儿没听懂,歪着头有点儿纳闷儿地看着他,“可你就是在巨大的电视里,电影。”
啊,原来是说自己演过电影的意思!薤白恍然大悟,点点头:“哈哈,我确实出现在电视里过,啊这句话的语序有点儿奇怪……我确实在电视里出现过!”
“大哥哥是大明星!”女孩儿突然就开心了,抱住薤白的胳膊,晃来晃去,“唱歌。”
“嗯?你要给我唱歌吗?”薤白发现这个孩子似乎搞不太懂主语。
女孩儿摇了摇头,然后一个劲儿地重复:“唱歌,唱歌。”
另外一个志愿者在角落用嘶哑的喉咙提示了一句:“她喜欢听人唱歌,我给她唱一天了,嗓子都哑了。”
薤白微微蹙眉,有些为难地说:“可我唱歌不好听啊。”
“唱歌。”女孩儿非常执着,其他的小孩子也开始跟着起哄,薤白明明还什么都没同意,大家就互相叫唤着“大哥哥要唱歌啦”。
薤白愁坏了,赶紧继续问那个志愿者:“你都给他们唱的什么歌?”
“孤独的勇者……”志愿者说完就笑了。
“……”薤白抿着嘴为了不让自己笑出来,“你是懂该怎么哄孩子的。”
他听过“孤独的勇者”,因为司半夏很喜欢,她喜欢听也不是因为游戏,而是因为喜欢那首歌的歌手。那首歌正式发行的那阵子,司半夏天天都在哼哼着“战吗战啊”,旋律和歌词都很洗脑,导致薤白也偶尔会不自觉地哼出来。
后来商陆听到,笑着问他在唱什么,薤白莫名觉得很难为情,所以没有说出口。那之后他也有意地不再去唱那首歌,虽然不再唱的理由会有些矫情,但真的只是因为他隐约觉得商陆不喜欢中文歌。
可能是因为在日本的分公司养着不少音乐家和偶像团体,所以商陆几乎都只听日本歌,薤白也觉得日文歌很好听,起初只觉得旋律很上头,后来学了日语又觉得歌词写得很不错。他虽然脑子里清楚艺术不分三六九等,但他就是低俗,偶尔还是会有一种根本不应该有的优越感。
于是让他现在唱一首被孩子们传唱开的歌,他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
“你不会唱吗?”志愿者看他一直在沉默,而孩子们都开始唱起来了,就把手机递给他,“我这儿有歌词,很简单的,你就跟着他们拍手哼哼就行。”
薤白摇了摇头,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么多人前唱歌了。”
“都是孩子怕什么呢,他们都不一定会记得住。”志愿者也朝他笑了笑。
薤白又看向抱住他手臂的小女孩儿,看着周围孩子们一脸期待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里那种优越感此刻正在转变为羞愧感。如果说一首歌可以让人开心的话,那么它就是有无限价值的。想到这儿,薤白吞咽了下口水,尝试着张开嘴。
“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只怪兽,他们说要缝好你的伤因为没人爱小丑,为何孤独不算光荣,人即便不完美也值得歌颂,谁说满身污泥就不算英雄。”这首歌的音调很低,薤白几乎是压着嗓子来唱的,本以为这样声音就没有穿透力了,但孩子们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
孩子们安静下来就算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声也跟着消失,志愿者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事已至此,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薤白深吸一口气,开始唱起了副歌:“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败的模样,爱你对峙着绝望、不会哭一场,爱你破烂的衣裳,却敢堵命运的枪,爱你和我那么像,缺点都一样。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战吗?战吧,以最卑微的梦。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并非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唱完这段,孩子们都已经开始聚精会神地围在他的身边,一个个都抱着双膝坐在地上昂头凝视着他,那一双双眼睛简直像极了黑夜中的光芒。
他提起精神,开始继续唱了下去,很快身后出现了伴奏的旋律,他不敢回头,怕跟其他成年人对视,但有了伴奏之后唱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尴尬了,他越唱越起劲,一首歌结束之后感觉心脏突突得让他呼吸困难。
在孩子们开始有反应之前,志愿者和身后的成年人们反而带头开始鼓掌,大家开始喊着“再来一首”,像是把他当成开个人演唱会的歌手一样。
薤白捂着脸不好意思抬头,身旁的小女孩儿又开始摇晃他的手臂:“哥哥,哥哥,还想听。”
这一次薤白更为难了,他会的歌不多,很多也就只是在KTV里给商陆唱过而已,而且情歌又不太合时宜,公益歌曲的话……薤白注视着那些小孩子们的眼睛,再次开口唱道:“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们心中的孤独与叹息。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记起,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雪里的身影。我祈祷拥有一颗透彻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意,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唱到后半截,周围的人开始为他拍手打节拍,有些人忍不住绕道正面来,看着他、抹着眼泪,还有些人举着手机,明显就是在给他录像。薤白也顾不上回避镜头了,反正这一天一夜已经被摄影大哥跟随着拍了一路,脸皮逐渐厚了起来。
他觉得这首歌可能不会让孩子们产生什么特殊的情绪,但歌词句句深刻,恐怕会勾起成年人的一些回忆。有些是痛苦的,有些是温暖的,人们需要这些复杂多样的记忆来充实自己的内心,丰富自己的人生,强化自己的人格。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快乐,但想要快乐,最重要的是明白何为痛苦。
薤白内心充满感慨,唱完之后略感惆怅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又在大家的期待下开始了第三首“你的答案”。在唱到“向着风拥抱彩虹”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开始跟他合唱起来,起初只是一个人,后来是一群人,大家一起高呼着“不再孤单”,然后互相勾起肩膀。
无人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聚了过来,在薤白头顶打着光,像是聚光灯一样,同时还在播放歌曲的伴奏。薤白正好唱到“也许世界就这样,我也还在路上,没有人能诉说”,想到这些无人机十有八九就是商陆调过来的,就觉得自己恐怕早就找到了人生的答案。
所以找到了答案就是终结吗?找到了答案就不需要再努力了吗?
曾经的二十多年薤白是在寻找答案的路上,那么今后的几十年,他希望自己可以为这份答案增添更多的注解。
在几首脍炙人口的歌曲下,陌生人们终于突破了彼此之间的隔阂,互相之间不再猜疑、不再散播焦虑,僵硬了许久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大家或许说着不一样的方言,或许有着不一样的生活,但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感受同样的温度、呼吸同样的空气,他们在共同经历着一段悲剧,并且努力去直面它、接受它。
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群众的力量的蒲薤白,为此而感动不已。
所有的哲学与理论都在尝试着去解读人类的思想,从书本当中所学到的一切理论,都只是反向推测。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能明白理论当中的每一条都是在解释什么。
时隔将近三年,薤白懂了当年考上北大时,裴邵伯对他所说的那句“你明白什么是爱”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分量。
那时薤白不知道有关于爱的理论,但他切实地感受到了爱,理论随之而来的话,那必然会比很多人理解得更为深刻。
想着,他开始忍不住想去找商陆了。
他抬起头注视着无人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不出十分钟,商陆就跑了过来,挤进人群与他汇合。
“天晴了,”商陆对薤白说,同时也是对群众说,“外面可以看到日出,一起去看看吗?”
大家成群结队地涌出地下一层,顺从着救援兵的指引,一路向安全的地方前行。清晨寒冷的空气没有使他们退却,这凛冽的感觉似乎象征着冰雪融化,阳光终于突破了厚重的云层。
商陆却没有跟着人群行走,而是拉着薤白朝反方向前行。
“去哪儿?”薤白问,问着,想起这句话在二十四小时之前他也向商陆质问过同一个问题。
商陆回过头朝他露出微笑:“看日出的好地方。”
明明那笑容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但薤白却因此感到无比安心,他不再多问,跟着商陆的步子,迈进已经有些冻实的雪地里。
稍微融化了些的积雪成为巨大的冰雕,救援队似乎在冰雕上砸出来了一条台阶似的路,冰路很滑,但商陆走得很稳。他每走一步,都要回头关照着薤白,时不时说句“小心”。
他们顺着冰雕爬上了车站楼顶,那是很高的位置,但薤白一点儿不怕,头都不回地跟着商陆不停向上。
当他真的爬上楼顶时,看到商陆指向海面,到天海一线。
薤白一时之间忘了呼吸,这一次的震撼同样是自然给予的,他望着商陆所指的方向,见几道金光刺穿乌云,将阴沉的海面照得波光粼粼,很快光束越来越多,海面越来越亮,初升的太阳露出红色的身影,彻底驱散了阴霾。
“早上好。”商陆朝薤白笑着说。
薤白不自觉地热泪盈眶,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随着胸腔地热气一并排出,在呼出的白雾散开之后,他注视着商陆的双眼,想要回以“早上好”,但说出口的却是:“我爱你。”
商陆脸上的笑容立刻切换成惊喜,他看起来也像是不自觉地笑了一声,然后用手挡着嘴又笑了几声,最后拽着薤白的手臂把对方拉近,将嘴唇用力印在薤白的额头处。
“歌唱得很好听,”商陆顺势又把薤白搂进怀里,“无人机实况转播,非常高清,但还是有点儿遗憾,我本来想赶去现场的。”
“果然是你啊,这么利用无人机来满足私心,是不是滥用公共资源?”
“五百多架是救援前线,五百多架是待机,我只是用待机的那部分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