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也像是在讽刺。
“唉,你爸说的也对,我们俩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了,怎么就生出来个傻孩子呢。你爷爷说得还真对,你遗传谁不行,非得遗传了你奶奶那股子憨劲儿。女孩子家家的,憨也就憨点儿了,还能落个惹人怜爱。你说说你,一个大男子汉,成天问这些小家子气的问题,还不让人笑话死。”韩母忧心忡忡地说,“我怀孕的时候也没吃坏东西啊。”
韩建涛没有得到答案,他的母亲也没有特意走到他那边去看看刚刚茶壶茶杯碎片有没有伤到他。
走的时候,韩母避开了那些碎片:“你好好打扫一下,万一来了客人别再弄伤了人家。玄关那双鞋我给你扔掉了,那么丢人的东西不能摆出来。”
听到这话的韩建涛突然像是疯了一样踩着碎片跑到玄关,从母亲手里夺过那双鞋,带着怒意地看着她:“不要再动我的东西了。”
“你的东西?你有什么东西,还不都是我跟你爸给你的。”韩母嘲笑了一声,“行吧行吧,一双破鞋你还当宝贝了,脑子是不正常。”
韩建涛抱着那双甄远峰的鞋,看着家门一开一合,父母双双离开。
他站在玄关许久都没有动作,心率时快时慢让他很不舒服,耳鸣声逐渐变成远距离高音频段。他低下头看了看被自己踩脏的地板,想到了客厅满地的碎片,担心一会儿甄远峰走出来的话会被划伤,认为自己应该先去好好打扫一下满地狼藉。他木讷地弯下腰,将鞋摆放整齐,然后转身走到客厅,蹲下来用手直接拾起大片的碎片。
这套茶具是他自己买的,虽然他也没有那么爱喝茶,但是路过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给甄远峰发了消息,问他爱不爱喝茶,甄远峰很快回了句“还行”。
还行就约等于是爱喝,所以韩建涛不再犹豫,把这套茶具抱回了家。
他以前也不会将这套房子称之为家,后来可能是因为甄远峰住了进来,这套房子莫名其妙就成了商陆他们口中的“韩处长家”。韩建涛发现自己不反感这种称呼,久而久之就习惯把这里当作家了。
家里那些为客人准备的备用品逐渐被收拾到储物间里,取而代之的是甄远峰私人的物品,牙刷、毛巾、衣服、草稿纸和白板。
后来家里多了些两个人共用的东西,厨具、餐具、被子、无所谓的装饰品和这套茶具。
韩建涛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用钱买到的,如果没有父母最开始给的那笔资产,自己也无法运营出这么多的钱。换句话说,地上这些碎片的确不能完全算是他的东西。
玄关的鞋也不是,那是甄远峰的。
所以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韩建涛一边收拾一边思考,回过神来发现甄远峰已经站在客厅里了。
“别过来,小心割伤。”韩建涛下意识地阻止着对方朝自己这边走来。
甄远峰这次没有听话,执意走到韩建涛跟前:“地上的血是你的吗?”
“啊,是吧应该,我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吧。”韩建涛有气无力地说。
甄远峰俯身抓住韩建涛的手腕,抖掉了他手中刚拾起来的碎片。
“你干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捡起来,不要添乱。”韩建涛想要挣脱,他现在主要是受不了甄远峰掌心的温度。
甄远峰不由分说地就要把他拽起来,然后尝试着要把他拦腰扛在肩上。
可惜结局只是韩建涛被对方的肩膀硌得肚子疼:“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估算错了你体重,也有可能是高估了我的承重能力。”甄远峰没头没脑地说着。
“所以你是想把我扛起来?”
“这么不明显吗。”
“算了吧,你一数学教授,回头再闪到腰。”韩建涛推开甄远峰,转过身打算去拿个笤帚之类的东西,“应该买个扫把备着,这种情况吸尘器也用不上啊。”
甄远峰盯着韩建涛的背影愣神了一阵:“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不需要。”韩建涛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吧,我父母的作风。他们还真是挺薛派的,做什么都很极端。”
甄远峰再次走到韩建涛身旁,转身背对他,然后稍微下蹲。
“你这又是……干什么?”韩建涛又没看懂。
“背你。”
“为什么?”
“因为抱不动。”
“……你、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你要带我去哪儿?”韩建涛语无伦次地问。
“你的脚受伤了,如果有碎片扎进去了的话,走路会很危险。”甄远峰终于给出了人类能听得懂的解释。
韩建涛用力拍了拍甄远峰的背:“说得也有道理,我去把脚处理一下,总是流血也是挺脏的。你能帮我把药箱拿来吗?”
甄远峰拿来药箱的时候,韩建涛已经坐在沙发上开始检查脚底了。
“好像也没有扎进去,只是侧面被划了一道。”韩建涛朝甄远峰伸出手,想要接过药箱,“有个创口贴就够用了。”
甄远峰没有把药箱递过去,而是坐在他身旁,稍微有些暴力地把对方的腿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脚掌。
“都说了没事儿。”韩建涛也没力气再反抗。
甄远峰一言不发地打开药箱拿出纱布和消毒水,开始进行最基础的消毒和止血处理。
到刚刚为止还只是有点儿痒的伤口突然有了痛感,韩建涛浑身一抖,脚也条件反射地向后缩。
甄远峰非常用力地抓住韩建涛的脚腕,硬是又拽了回来。
韩建涛这才敢看一看对方的表情,看着看着,有些迷茫地问:“你在生气吗?”
“我在生气吗?”甄远峰又反问了回去。
“呵,我怎么知道你生没生气,我不是在问你吗?”
甄远峰停顿片刻,又换了一个问题:“你希望我生气吗?”
韩建涛一阵语塞,笑着说:“希望吗,可能吧……可能我确实希望你能生气。”
“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像商陆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出柜。我永远都没办法对别人说:我有爱人,他是男的,非常优秀,是世界级的数学家。”韩建涛低头笑着说,说着,眼泪落在了手背上。
他盯着手上的泪珠,感受着堵塞的鼻腔,随后用嘴深呼吸了一下:“对不起啊,远峰,我是个懦弱的人。对不起,我不配,从一开始就不配,从出生就不配。”
甄远峰用创口贴把伤口封住,止血这件事非常容易,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止住韩建涛的泪。他注视着韩建涛泪流满面的样子,想起上次这个人泪流满面还是在歇斯底里地向自己告白,但这一次,居然是歇斯底里地说“我不配”。
人还真是复杂的生物。
“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吗。”甄远峰不知道这个时候应不应该靠近。
“我不能希望你为我做什么,最开始不是说好了吗,我只有对你没有期待,才有可能和你在一起。当时我觉得,能在一起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怎么可能会无所谓呢,哪里是无所谓,我们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呢,没有意义,也没有将来。”韩建涛的语气逐渐有了起伏,“商陆说得没错啊,我只会给你添麻烦而已,只要我是韩建涛,就永远不可能活成我自己。”
年幼时他喜欢跟在常山他们身后,一起到家附近的光影剧院,逃票进去看电影。
剧院的院长是赵问荆的爷爷,每次发现了他们也不会打骂,还会送他们免费的小零食。
他非常喜欢那个老爷爷,因为在自己家他是永远都吃不到零食的,自己的爷爷也永远不会笑着摸一摸自己的头,永远不会对自己说:你这小孩儿真乖啊,跟常山那些小兔崽子不一样。
他小时候无法成为常山那样的孩子王,也无法成为赵问荆那样成熟冷静的小大人,但他可以是赵爷爷口中的乖孩子,不会被骂做“废物”、“该死”、“没用的玩意儿”。
你爸只是对你有很高很高的期待,他内心深处是很爱很爱你的。
妈妈也很爱很爱你,我们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要争气。
我们手中没有军权,到底还是会差人一等,你要努力成为优秀的人,带着韩家翻盘。
儿时的他无法分清大人们对他说的话究竟是对是错,但他知道自己更爱听哪一种话,他喜欢别人夸他是乖孩子,希望有人能够抱抱他。
仅此而已。
所以他抽空就会跑到光影剧院,到赵爷爷的身旁,只要帮他检票的话,就会得到更多的称赞。货架上的零食放得太高了,赵爷爷会把他抱起来让他自己去拿喜欢的零食。零食吃多了也会被赵爷爷唠叨,但他不反感赵爷爷的唠叨。
“涛涛将来肯定比常山他们有出息,我们瞧着吧,就听你赵爷爷的,别人的话就当放屁。”赵爷爷喜欢对他说这句话,说完哈哈大笑,“你可别告诉常山,省得那兔崽子回来报复我这个老头子。”
他当时也跟着哈哈大笑,听不懂也要跟着笑,因为只要自己笑,赵爷爷就会笑得更开心。
那个爱笑的、和蔼的、在韩建涛的世界当中最温柔的赵爷爷,死的时候甚至眼睛都合不上。
他只记得这些片段了,自己哭没哭都忘了,只记得看到了赵爷爷眼珠子几乎吐了出来,舌头也伸得很长。
然后他听到了父亲的呵斥声:“韩建涛,你给我过来,你个倒霉玩意儿,丢脸死了。那是你爷爷吗,瞎喊什么,滚过来!”
如今他逐渐意识到,父母也许并非是单纯的无法接受同性恋,也并不是单纯地不想接受儿子是同性恋,他们只是无法接受韩建涛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罢了。
如果自己不顺从父母的安排,那么自己喜欢的一切是不是都会被他们破坏掉呢。
儿时的赵爷爷,茶几上的茶具……
韩建涛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甄远峰:“分手吧,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见面了,算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