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通。
“少爷说的旁人可是李樵?可如此说来,最有可能追寻李樵而来的人,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
“你瞧,这般想想,今夜便也不算全无收获了不是吗?”
姜辛儿点点头,一扫方才的郁郁心情,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
“如若真是如此,今夜之事便不算胜负已分,明日琼壶岛开锋大典才是决胜局。那人若是天下第一庄的人,明日定还会现身,说不定又会有另一番行动,我们前去探寻一二,定能有所收获。不过明日岛上形势定比今夜更加复杂,少爷还是要寻个万全之策,最好早做准备……”
她一口气将自己梳理出来的思路尽数倒了个干净,一副跃跃欲试、誓要扳回一局的模样,她对面的男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几乎不忍打断,只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淡淡开口道。
“这些辛儿都不必挂心,柳管事已在为明日登岛的事做准备。辛儿帮我去盯一盯那梁世安便好。”
他话没说尽,姜辛儿却已意识到了什么,许久才开口问道。
“少爷明日是要同柳管事一同登岛吗?”
许秋迟点点头,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
“今夜人多吵闹,她不宜出面,避一避也是好的。明日琼壶岛会来不少人,她也有些旧事要处理,这几日我求她帮忙稳住那梁世安,她早已耐心告罄,若再提及此事,她怕是要生拆了我……”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眼前女子急急出口打断了。
“少爷与柳管事都跟了他这些天,不还是一无所获?依我看,那梁世安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明日登岛,凶险异常,少爷不愿带我,究竟是有些什么旁的安排不想我知晓,还是在觉得辛儿今日办事不利、已不值得托付?”
她习惯了以谨慎的姿态回话,平日里很少盯着他瞧,此刻却因为一时心急忘了那些规矩,说话时整个人恳切地望着他,那双有些固执的眼睛在油灯暧昧的光线下因动情而生辉,而他自己那张渐渐变了颜色的面容就映在其中,有什么东西就要遮掩不住。
许秋迟蓦地抬手捧起面前那已经见底的海碗,喝了一口不存在的面汤,总算遮住了自己那有些不受控制的面色,再次放下那海碗时,面上已恢复如常。
“辛儿明日若想登岛,可不能跟在我身旁,而是该跟在我那兄长身旁才对。”
姜辛儿愣住了。记忆似沉在湖底的泥沙被搅动翻起,而她终于在浑浊一片中想起了什么。
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入谷受赐晴风散,手中拿着的那块木牌上写的并不是眼前人的名字,而是那位书院出身、又拜入昆墟的断玉君的名字。
她还记得自己捧着木牌,跪在黄昏中苦等时的情形。
她的心从起先的忐忑不安到坠入恐惧的深渊,最后随着落山的太阳归为一片死寂。
日落为期,暮光彻底被夜色吞噬时,若她还未能等到主人的回应,便会被重新送回山庄,成为一把被丢弃过的刀剑。
而一把出庄第一日便被丢弃的刀剑,在山庄中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她枯坐在原地,几乎已经望见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前坐着的绿衫女子跳下车、缓步走向她,她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只从那半掩着的车帘后看到一把晃来晃去的扇子。
绿衫女子走到她和那披蓑戴笠的青衣人中间,话说得十分简练。
“二少爷说,大少爷有事来不了了,他来替他接人。”
青衣人面上仍挂着笑,眼珠转动望向那马车上那道绣帘,又看向眼前那双掌拢于袖中的绿衫女子,审视一番后,最终还是颔首奉上手中木匣,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时放她离开了。
她浑浑噩噩爬上那辆马车、掀开车帘,见到了那把腰扇的主人,对上了那双含笑望向她的凤眼。
“过来我身边。”
她在原地踟蹰片刻,随后僵硬地靠了过去。
他招了招手,她便去到了他身边,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时间,她早已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缘分是如何开始的,也忘了自己眼下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盯着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先前的某种执拗顷刻间从姜辛儿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惶惑与不安。
是她贪图这份平静温暖太久,竟忘了这本不是她可以心安理得享受的东西。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在询问她、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若今夜我没有邀秦九叶登船,李樵便没有机会从中横插一脚,今日之事未必会是如此。说到底,还是我任性妄为,私心作祟,坏了事情。相比兄长事事周密,我这般行事总是会有诸多变数与麻烦。我便是这样的人,辛儿跟着我,可会常常觉得荒谬且辛苦?又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姜辛儿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问道。
“少爷何出此言?”
许秋迟望了过来,那双向来含笑的眼睛此刻被扳平了弧度,显得有些疏离和陌生。
“我那兄长虽然对我狠心,可做事要牢靠得多,对待手下之人也是不错的。你若想要回去找他,现下倒也是个机会。”
女子咬紧牙关、垂下头去,只留下一个固执的脑瓜顶。
“少爷若是觉得辛儿碍事,大可将我遣回山庄,辛儿绝无怨言。”
船屋灯火摇曳,平静了一整晚的璃心湖起了微风,就连水中那半轮月亮也跟着起了皱。
不知过了多久,姜辛儿才在这一室灯火中再次听到那熟悉的调侃声。
“要我说,还是咱们秦掌柜更抢手些,否则那姓李的也不会赖着不走。你该寻个借口去她那探探虚实,就说……”
许秋迟的声音顿住,似乎在为那“莫须有”的借口感到为难,下一刻却听姜辛儿接话道。
“……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少爷自己不就养了一只吗?”
她很少开玩笑,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许秋迟亦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算那名唤自由的东西他们都不曾拥有,但他们至少还有彼此。